清秋夜色之下,难以分清方向的凉风拂过庭树,穿过堂房,通过窗杨的缝隙不住往里钻,似乎对那灯火阑珊处的景象分外感兴趣。
昏黄的灯光将苟雄与邓羌的身影映在墙上,二人对案而坐,属于西征统帅与秦军大将之间的私谈已然接近尾声了。
苟雄以他的豪爽豁达感人,邓羌在他的亲自招待下,心情也开许多:::
作为秦王姻亲,又是秦国有数的统帅之才,不管是出于安抚,还是出于请教,在军事策略上,苟雄都不能忽视邓羌的意见。
此时,当苟雄将自己与幕僚们商定的策略说与邓羌之后,邓羌却一副不悲不喜的表情。
抿了口苟雄招待的陇西烈酒,邓羌方抬眼,平静地说道:“大都督,不论急进,抑或缓图,皆有其理,不需末将分说。
不过,以末将浅见,如欲速定凉州,便不要尤豫,当尽早提兵渡河,北击姑臧,凉州之众悉聚于此,却是给我军一战定凉州的机会。
以犁庭扫穴之势,破张罐,克姑臧,扬兵威,抚士民,其馀郡县可传而定,若夷狄犯境,也可调过头来,集中力量,从容攘除!
当然此策极险,一旦采取,则必须求胜,倘有差池,即便不满盘皆输,凉州局势便就此糜烂,我军将面临前所未有的艰难与复杂处境。
大都督若欲缓图,那便步步为营,吐谷浑、乞伏部继续遣使交通安抚,攻心离间之策继续落实。
同时,大都督既看到罕的威胁,也遣师讨之,何不加强军力,将之彻底攻取,动摇张之志,扫除河南之患,而后北渡,寻求决战。
平凉之战不宜过分拖延,但留给大都督的时间还是很充分,急也不急在这一时,至少寒冬之前,大都督仍可从容筹谋布置
邓羌并未推翻苟雄的进击方略,只是在其基础上,进行探讨,然而苟雄闻之,仍不免生出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。
总结来说,邓羌认为苟雄此前的筹谋考量,激进不够彻底,保守不够扎实
半张脸笼罩在阴影中,另外半张则透着深思,见其状,邓羌又吃了口酒,轻笑着打了个比方:“大都督,凉州敌军与陇西诸夷,就是我军釜中的菜,是炖是烩,最忌半生不熟!”
邓羌的话让苟雄回了神,看着对面这张硬朗的面孔,自信而克制,苟雄不由心中暗叹:难怪元直喜欢此人!
在苟雄看来,邓羌为人骄傲自矜,但也确实有才,以其功绩,还算不得苟政的卫青,
但也绝非凡人。
念及此,苟雄忽然挺直了身体,抬手拜道:“征凉激活,我忙于军务,对子戎多有怠慢,还望包函。
平凉之事,关乎秦国大业,西陆宁定,概不容失,此后需仰仗子戎与长安将士之处还有许多,望子戎全力襄助!”
苟雄如此态度,已然给足了面子,邓羌感之,也不继续矜持,拱手回礼,正色应道:“末将奉王命而来,本为共襄盛举,扫平西陲,自当全力以赴,岂敢有所保留!”
听其表态,苟雄哈哈大笑两声,当即又倒上两碗酒,邀请邓羌共饮。酒水已凉,但过喉入腹,那股涌动的烈性,让二人都觉暖洋洋的。
告退之后,邓羌策马还营,面上微浮酒意,还有一点好奇,不知苟雄,最终作何决择?是激进,还是求稳?
若依邓羌本意,他赞同快速渡河北上,风险虽大,但收益很高。邓羌并不是一个惯于行险的人,他也是根据凉州当前的形势做判断的。
经过几轮外战内乱之后,凉州军民损失巨大,尤其是忠于、倾向于张氏的力量。聚集在姑臧的兵众,可以说是张氏政权仅存的军事力量了。
不管是从战略高度,还是战术角度,击破这支军队,就意味着凉州的平定,这是相当明确的一件事了。
因此,这个险是值得冒的,唯一的问题,只是能否击破、如何击破?这也是收益与风险权衡的内核。
邓羌并没有将自己的态度明确表达出来,毕竟他不是大军主帅,承担各种军事决策风险的也不是他::::
邓羌的疑问,在翌日便得到了解答。在作战方向指明之后,苟雄没有更多尤豫了,在急进与缓图之间,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。
翌日,包括姜宇在内的两支使者各奔东西,前往乞伏部与吐谷浑寻求外交建树。
而在前日的军事调度安排基础上,苟雄又进行了补充,他命邓羌率骁骑营,又增派三千步军,与大量攻城器械,会同贾虎、雷弱儿两部,一并西进,攻打罕。
攻取罕,掏了张的老巢,在此事上,苟雄可谓坚决,
毕竟,邓羌再加贾虎、雷弱儿所部,此次秦军西征,接近半数的内核军事作战力量,
都投入进去了。
对罕方向的作战要求与目标,自然也随之发生变化,从侧面牵制、震,转变为主攻。
一举将包括罕、大夏乃至更远西平在内的湟河地区,彻底攻克,扫平侧翼的威胁。
如此,对姜宇的出使吐谷浑,也是有利的。虽然吐谷浑王碎妥以软弱着称,但与这等胡部交往,最有效的手段,还是拳头与刀枪,这是一切博弈的根本。
大都督还是求稳啊!
点起兵马出征之时,邓羌不免在心中暗暗感慨,即便他能够理解这份慎重。不过转而,他便仔细思量起,如何攻取罕的问题。
当邓羌参与到进攻罕的战役中,那他毫无疑问,替代贾虎、雷弱儿成功这支“西路车”贾、雷可没法和他比,
而就象平定凉州的关键在于攻取姑臧,罕若是拿下了,那由“河南”、湟中构成的河州地区,也基本可以平定。
张瑾北上姑臧前,屯三万兵马于河州,罕、大夏独占两万。
罕在大河以南,洮水以西,在地理位置上,处于榆中的西南方,就冲这个方位以及敌军实力,苟雄就不可能忽略此地的威胁。
因此,邓羌真的能够理解!
如果说,苟雄承担着整个伐凉大业的成败,那么西取河州的压力,则切实地落到邓羌身上了。
而这点压力,邓羌不说甘之如怡,却也实在不觉得攻取罕是多么艰巨的任务.
武威,姑臧。
当苟雄调整进兵方略与作战思路,当秦军将士于大河之畔磨刀霍霍、跃跃欲试之际,
此时的姑臧城,正处在持续的动荡之中,流言与恐惧几乎将整座城市填满,这颗凉州的心脏从未如此混乱与紧张,仿佛随时会陷入停摆。
初期的姑臧上空,是一片天高云阔,令人徜祥向往,然而姑臧城内外的凉州士民们,
几乎每个人心中都染上一层厚厚的阴霾。
从去年冬先王张重华病故开始,这层阴霾便已经出现了,只是到如今,方彻底填充满士民心头,让人几乎难以喘息。
二十日前,当“大将军”张罐率勤王大军北上,一路势如破竹,直抵姑臧,摧枯拉朽地攻入城中,铲除张祚、赵长、尉缉等乱臣贼子及其党羽。
姑臧上下,无不欢欣鼓舞,黎民黔首期待内乱的结束,忠臣义士欢庆拨乱反正,无数人都期待凉州能够回到原本稳定安全的秩序,张也当仁不让地登上辅臣之首,准备开启自己的凉州时代·
但随着秦军的大举来犯,所有期待,都成幻影了。
在大乱之中,姑臧并未经过太多的破坏,但其情况,却十分糟糕。
人心与秩序的混乱是最严重的,凉州的法禁,在内乱之中几乎失效,一众权贵、豪右,各怀心思,而大量军队、难民的涌入,又给这座西北名城带来了巨大的人口矛盾当然,如果给张足够的时间,他未必不能压服凉州各方,协调好内部矛盾,恢复凉州的统治秩序,成为“擎天安凉之臣”。
不论如何,张都掌握着兵权,凉州军队中,属他实力最强。
但是,秦军显然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,当苟雄大张旗鼓、大张声势北进之时,就断了凉州喘息的机会。
而即便以张氏在凉州数十年之积累,在这种持续的内乱与外战高压之下,又能撑多久呢?
当秦军北上的消息传来时,姑臧的凉州高层们,可谓人人悚惧。
秦军,毫无疑问是极其难缠且危险的大敌人,最关键的是,此时的凉州,拿什么来拒敌?
仅发兵南下,就反复拉扯了三日,最终在张、宋混的合力之下,以将军宗悠为将,
领军一万南下,进驻广武郡,把守黄河渡口。
为此,张还忍着心疼,从姑臧府库以及自己军中,调拨一部分粮草军械,作为支持然而宗悠领军方开拔,金城败报传来了,榆中城破,张弘战死,部下投降。榆中一失,那整个河湟地区,都将陷入危险。
更重要的,一旦秦军北渡,向姑臧进军,如何御之?
此时的姑臧城,虽号称“十万凉军”,然事实上,刨除留成河湟的军队,以及那两万吐谷浑友军,也就六七万。
再把南下广武的宗悠军排除,连六万都不到了。原本,为缓解姑臧养军之压力,宋混等人提议的裁减部卒,还军于民,尽快恢复生产的提议,也被否决了。
否则,即便暂时抛开秦军的威胁,仅吐谷浑军,都要失控了。吐谷浑军帮助张灌,可不是出于什么道义,他们也绝不是什么良善的盟友。
从罕到榆中的战场缴获,张分享了一大笔,北渡之后,因其抄掠郡县,侵害士民,感民沸腾,张又不得不拿出钱帛粮,进行安抚,以满足吐谷浑军的贪欲,让他们少生事。
然而,对张来说,请神容易送神难的难题,正日益深峻。
出于“盟友”的关系,一路将吐谷浑军带到姑臧,带到河西腹地,这简直给自己招惹来一个捉摸不定的麻烦。
也是由于秦军来犯的缘故,“礼送”吐谷浑军回军的计划也搁浅了,非但不能送走,
还得继续安抚,以借助其力量,对抗秦军。
只是,吐谷浑人的贪欲依旧,而张灌的供养能力却有限,凉州经过“张祚之乱”后,
也没多少家底给张灌继续败了。
到目前为止,张一些军政之开支,部分从河州转运,部分缴获自战场,还有就是姑臧府库所遗。
万幸,在进军姑臧的过程中,府库完好地保全下来,若是张祚在兵败之前放一把火,
恐怕张灌得当场坐蜡。
便是如此,姑臧光养兵济民之消耗,就足以让人绝望。
连吐谷浑人之内,七八万人马,加之凉州官吏,再加之城中士民,还有纷纷涌来的难民,以姑臧的积蓄,也很快见底。
而在供养军民的次序中,吐谷浑优先,张灌的河州兵次之,官吏再次之,反正的凉州官军及豪强部曲再次,其他人马包括降军,则是饥一顿,饱一顿。
至于饥民、难民,除入城之初,张罐为收买人心,拿出一部分粮食,用以赈济之外,
很快就彻底把他们遗忘了。
实在是扛不住,这个时代,人心再“便宜”,没有足够的本钱,也同样买不起。
黎民黔首属于被漠视的群体,暂时可以忽略,但光军队内部,因区别对待,而产生的矛盾,以及甚嚣尘上的怨气,就足以把张掀翻了:::
当然了,以凉州过去几十年的积累,即便有内乱消耗,也不至于迅速滑落到这般拮据的地步。
穷的是官府,败的是张凉政权。而在民间,凉州的地主豪强们,手中依旧掌握着大量的财富,甚至就在姑臧城内,那些权贵、官宦家里,必定积储丰仓。
如果张狠得下心抄掠一番的话,筹措出一笔用于养兵御敌的军费,问题想来是不大的。
只不过,如非万不得已,张灌也绝不敢这么干,那样得利的只会是秦军。张灌胆敢动刀子,那么凉州豪右们转脸就要举义反正,喜迎王师了。
而粮草与后勤,显然只是凉州问题的表象,其要害还在于人心丧乱,秩序失禁。
当年,羯赵伐凉,那声势可比如今的大得多,然而,不论赵军多么势大,凉军却能始终把他们牵制在黄河一线战对峙,姑臧这边,始终安稳,没有遭遇多少威胁。
只因为那时,有张重华这个君主,有谢艾这样的名师,还有张氏先王几代之积累,凉州上下臣民更是齐心::::
而眼下的凉州,就一条便足以致命,张祚被张擒杀,而在张祚在兵败返回姑臧后,
又将张耀灵给杀了。
由于入姑臧后一些博弈,到目前为止,“凉州之主”的位置,可还空缺着: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