略阳苟氏。
从新安上位开始,苟政便一直在强调这件事,不是因为他真有多么的惦念乡土,他不是两位兄长,既缺乏过去的记忆,更少那份沉重的感情。
所谋者,不过安抚族部、凝聚人心,尤其是取得以二兄苟雄为首的苟氏族裔的支持。
那时的他,除了这些姓苟的,其他都不足依靠,感情归属也是他能够拿出最犀利的武器。
等到西征关中、攻取长安之后,就更加强调自己略阳苟氏的出身了,还是类似的道理,政治意图格外明显。
那是为了向全关西夷夏豪右士民们宣告,他虽然带着兵马打进关右,但却是地地道道的关西人,是“自己人”,不是外来者。
虽然不知道效果如何,更不知数年以来降服、归附苟氏的大大小小的关西豪右之中,
具体有多少是真因这份“乡土情”。
但随着苟氏立足渐稳,声势益大,这份政治攻势也愈发显示出其汹涌威力来。
放眼关内,或许不乏鄙视苟氏那上不得台面的略阳土豪出身,但把长安政权看作外来势力的,已经不多了。
哪怕“河东系”是当前政权内部的第一大派系,但那也属于“传统”关河地域范畴。
在很长一段时间内,苟政挖空了心思,想要实现的效果,也仅此而已了。
若想在略阳郡内查找一些属于“苟氏”的痕迹,至少在苟政初掌雍秦是很困难的。
莫说宗族祠,故垒旧堡了,当年苟氏族部在这片土地上生产生活的迹象,都在岁月的伟力中湮灭得一干二净,只知道在渭河之滨。
而苟政经常挂在嘴边的“祖莹所在”,则更象是一种意向代指,毕竟苟政的曾祖父兄全部客死他乡,就算有些长眠于此的先辈,也很难找到确切的埋骨之地了。
不过,随着苟氏统治关中,创建政权,属于“苟氏”的印记,又再度烙刻在这片热土上了,并且比上溯数代都要深刻得多。
临渭城内,一座全新的苟氏宗祠已然创建起来,里边不只供奉着苟政的曾祖父兄,还包括一些有名有姓的苟氏先辈,甚至更久远的祖辈,也追奉其间。
苟政此番驾幸临渭,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,便是祭祀宗祠。
不只是向历代先祖,敬禀他们足以光耀门的功绩,祭告苟氏如今的兴盛气象,也正式向略阳士民宣告苟氏家族归来了,乃至向全关中表明,略阳苟氏根基已牢!
十月二十日当天,参与宗祠祭祀的,除了苟氏子弟、秦国臣僚,更有不少或主动、或受邀而来的略阳郡望。
数以百计的头脸人物,一齐向苟氏先祖们的灵位,屈膝行礼,上香祷告,这样的场面,在苟政看来,足以告慰那些陌生的先人。
苟氏在长安称王称霸,固然威名远扬,但对略阳乃至秦州士民来说,终究隔着一定距离,但正统元年十月二十日后,“苟氏秦王”这个印象,将真正深入秦州夷夏人心。
庄严肃穆的祭祀仪式上,苟政自是一副王者风范,一举一动,从容自信,相比之下,
二兄苟雄却有些情绪外露,祭拜之时,双目通红,涕泗横流...
铁打的汉子,将他最感性、最柔弱的一面展现出来,却没人敢表露嘲弄抑或其他任何折辱的情绪,不只因为其身份,更因那份由内而外的热忱,
二兄还是那般,性情中人。见他那副模样,苟政心头多少有些触动,眼神之中甚至出现少许恍惚。
哪怕到如今,苟政依旧难以真正代入到那种对家族至诚的牺牲与热爱之中,不是苟政冷酷自私,而是苟雄这样的人,也实在不多。
虽无法共情,但可以共事,这也是苟政切实在做的。
而每当感受到二兄发自内心的那种磊落与赤忱,苟政心头的猜忌便被压下去了,偶尔甚至会产生出一点惭愧的心理
尊奉祭奠祖宗,是风俗,是精神,是伦常,是道理,然姿态做得再足,那终究是过去的、久远的人与事物。
若说感情所系,大抵只在临渭城郊的一座坟荧。去城三十馀里,丘壑之间,山水合抱之地,大兄苟胜便躺在里边。
这还是迁坟之后,苟政第一次前来祭拜大兄,坟莹前,苟政、苟雄两兄弟迎风肃立,
那布着冻疮的面庞间,尽是严肃,眼神之中,则带着明显的追忆之色。
冰凉的风,吹动着散落的纸钱,祭品燃烧的火气袅袅升起,呜咽的哭声比寒风还要凄凉看着跪在墓碑前悲伤难已的苟恒背影,苟雄不禁哀叹一声,走上前,躬下腰,粗糙而有力的手掌,抚在苟恒的肩膀上,宽慰的话就象钢铁一般坚硬:“石久,你必须振作,不堕大兄之威!”
苟政从记忆中回过神来,看着坟前的叔侄俩,面色平静极了。
随行祭拜的人员并不不少,但此刻,在这片土坳间,仿佛只有坟前的两大一小。可以说,他们的脚下与背后,便是整个秦国!
在行程计划中,苟政是要在临渭待上几日的,祭祖是一方面,视察民政人情,安抚土众民心,也是一方面。
从二十一日开始,苟政开始密集接见的郡内大大小小的豪右:
不得不说,略阳这个地方,位置是真的关键,底蕴是真的足。过去几十年间,经历了那么多战争与动乱,包括大的人口外流,到如今,只粗略一观,仍有部族、丁口数万户。
秦人、氏人、羌人、鲜卑、匈奴,以及各种杂胡,在这里杂聚,不论消灭、外流多少,总有从四面八方迁来的。
在接见安抚这些夷夏豪右的过程中,苟政的心情是不断下沉的,无他,在这里胡强秦弱,已是是一个普遍现象,遍处充斥着胡言蛮语。
并且,秦人的人口规模与势力,也呈现一种萎缩的趋势,这还是苟氏这杆旗树立起来之后:
略阳尚且如此,可以想见,在更西边的郡县,是怎样一种情况。有些事情,看再多公文,听再多汇报,都不如亲自走一趟,来得触目惊心。
虽然一直以来,苟政都秉持“胡汉并用、以夷制夷”的政策态度,然真见到胡风压过秦风的景象,心头也是警铃大作。
显然,于苟政而言,胡汉并用,只是形势使然,从其内心,还是以夏为基。
也是从接见略阳的这些夷夏“父老”开始,苟政再度思考起秦国的民族政策,这关乎国祚根本。
问题当然不是简单动动脑筋就能解决的,不过,在见识了秦州胡风炽烈的现状之后,
苟政心中盘桓已久的一个想法,却是更加坚定了。
基于无法“排胡”的现实考量,对诸族胡部采取绥靖政策是必然的,但也不可能一味妥协,需要想方设法接纳归化,尽可能置于秦统之下。
在归化的同时,也必须采取分化打压,分化的办法,自然吸收那些胡部精英进入秦国朝廷,真正融入的那种。
这件事情,苟政实则一直在做,只不过程度不深罢了。但经过此次西巡之后,苟政决定,该采取进一步措施了,对那些“汉化”已深的诸胡豪强们,给予更高的政治地位与权力。
而苟政的脑海中,立刻便浮现出几个名字:吕婆楼、雷弱儿、梁安、梁平老.:::
如吕氏、雷氏、梁氏者,虽属降臣,虽出身氏羌,但毫无疑问可以成为秦国维系与关西胡部的纽带,成为稳固统治的一根支柱。
当然,还包括如丁良、曹、连英杰等秦军中高级将校。
“启禀大王,长安急报!”当值宿卫的连英杰快步走上堂间,呈上长安急件。
衙堂间,苟政正与苟雄、王猛等一干臣僚讨论着绥靖抚治秦州的事务。
随着连英杰的禀报,堂上氛围立刻发生变化,此前热烈的讨论,也仿佛被堂外窜入的冷风浇灭了。
在众臣注视下,苟政亲自打开密封处做着特殊标记的急件,取出里边的一份文简。
只稍一阅览,苟政眉头邃然起,用力合拢,拍在身前案几上。啪嗒的动静,让人心下一惊,堂间气氛更添几分紧张。
“大王,可是长安出了什么变故?”见其状,苟雄沉声,替大伙问道。
抬首,环视一圈,苟政沉吟少许,方才说来:“长安一切如旧,关东出事了!”
呼出一口热气,苟政没有卖关子,扬着手中那道字数不多但内容要紧的文简,通报道:“晋军再次北伐了!
殷浩起七万大军,自寿春北上,兴师口号是,“还取洛阳,修复园陵’”,终究是冲我大秦来了!”
消息一出,满堂惊色,在场文武,面面相,隔着几千里,也仿佛能够感受到来自东南晋军的汹汹之势。
只沉寂一小会儿,便听扬武将军苟兴不解道:“这个殷浩,选在寒月严冬发兵,晋军不怕冷吗?”
对此,黄门侍郎程宪摇头道:“南方湿热,或许是冬季不如北方严寒::
“不论南北,冬季岂有不畏寒的?军辐耗损调动,岂有不靡费的?”坐在另外一边的薛强淡淡道:“殷浩此时北伐,只怕是迫于晋廷朝野喧声,难以压制,不得不发兵了!”
“现在不是讨论天气如何的时候,也不是考虑殷浩发兵缘由!”苟政开口了,沉静的双目中闪铄着冷芒,道:“而是,殷浩这七万大军,当如何应对?”
王猛开口了:“殷浩虽乏驭兵之能,然以其势大,若北伐洛阳,恐非伊洛之师可挡!
当立刻调关右之师,东进支持。
且晋军北来,燕国也不可不防,关河云动啊:
苟政默默地点头,注意到连英杰欲言又止的模样,摆手问道:“你也有话说?”
闻问,这氏酋大大咧咧道:“我观诸位大臣,皆面带忧愁,似乎被普军声势所?区区普兵,有何可惧?
比起去年姚襄来犯,兵力也只多两万人,且其天寒路遥,粮秣转运不便...
晋军战力屏弱,若让其打到洛阳,再来一场洛阳之战即可,有何可虑?”
连英杰响亮的声音在堂间回荡,让一干秦臣不由侧目,但多面露怪异,若战争如其所述那般简单,就好了。
苟政眉头则舒展了几分,看着连英杰,呵呵笑道:“看来去年让你参与东征,是大涨见识了!”
闻之,连英杰嘿嘿一笑,似乎有些不好意思。
“连郎将所言,却是颇为提气!”此时,奉命随行的谏议大夫、御政大臣王堕也开口了,拱手向苟政:“军情似火,瞬息万变,窃以为该立刻着手调兵遣将,以备晋师。
另外,大王不可再滞留在外,当立刻返回长安,坐镇京畿,稳固人心,震不臣!”
“谏议大夫所言甚是!”程宪当即附和道:“请大王火速返京!”
苟政看向王猛、薛强,只见二人没有多少尤豫,也拱手表态。
见状,苟政抬手,捶了捶额头,长长地舒出一口气,转头以一种无奈且可惜的语气冲苟雄道:“本欲前往襄武,与二兄久叙,然事起突然,而今却是难以成行了!”
闻言,苟雄一脸认真地道:“大敌来犯,御敌为重,当以破贼为先!”
原本,苟政是打算继续西行,到襄武去,亲自接见嘉奖雷弱儿、李俨、姜衡、邵羌等秦陇文武,以收买人心。
甚至筹谋着,在襄武广邀周遭胡部酋长首领,举行一场“会盟”,弥合关系,加强往来,绥抚西睡。
如今殷浩举兵来袭,计划俨然要落空了。
又深吸一口气,苟政沉稳地对苟雄道:“晋军此来,必是牵一发而动全身,我关内之师一动,恐怕难免宵小作崇。
秦陇局面,就交给二兄了!襄武那些文武臣僚,就烦劳二兄替我带好!”
“诺!请大王放心!”闻言,苟雄正色道:“敢有趁势谋乱者,必定诛灭!”
苟雄的语气,坚定而自信,这本是他坐镇秦州的“常务”,而一旦牵涉到秦国的安危,他也往往变得雷厉风行。
“传令,速返长安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