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月十六日,榆次县距离慕容恪亲率大军北上已然十日过去了,数万大军使洞过水畔的城邑变得格外拥挤,县城内外笼罩在一片浓郁的肃杀氛围中。
慕容恪屯于榆次的,只有五万步骑,其馀燕军,连同后续补充及上党降卒,大都被安排用于巩固后方,保障粮道,以防代军骑兵截杀、破坏,虽然看此前交战表现,拓跋什翼键似乎并没有“断其粮道”的意识。
在拓跋什翼犍为战和进退与否而挣扎之际,就和燕凤所疑忌的那般,燕军这边早已是磨刀霍霍,若非慕容恪压制着,早就顺着洞过水西进,直取晋阳城外的代军了。
即便如此,在占领榆次之后,军中将校,也纷纷请命,希望能够尽早发兵破代。
在攻取并州之事上,燕军的将校们积极性可高着,功名利禄、富贵荣华,攻略幽冀过程中的大受益,便是最好的动力。
战争期间,大将军用法森严,所有人都得忍着,而要肆意收割享受胜利果实,自然要等到消灭敌军、压服不臣、全据并州各郡之后。
简朴而不失威严的县堂间,燕军将校齐聚于此,再议进兵之事。
“代军久攻普不下,师老兵疲,挫锋折锐,粮道受困,已是败军之象。
我屯兵已久,兵精粮足,气势正盛,此时正当挺剑奋进,直取晋阳,大破代军,大将军何故按捺不动?
迁延再久,只恐错失良机!”待众将落座,从征的广信县公、前将军悦缩代其他将领,道出心中不解。
齐刷刷的目光投来,慕容恪则不慌不忙,冲悦缩轻轻笑道:“前将军这是想到当年襄国大战了!”
当年冉闵亲提十万戎卒北攻襄国,石只受困,最终正是悦绾奉令率师,南下配合姚襄、石只,一举击破冉闵。
十万魏军几乎复没,冉魏也由盛转衰,一不振,赵魏双方拼尽最后一丝元气,也由此奠定燕国横扫河北的格局。
那一仗的胜利,是悦缩仕燕以来最显赫的成就,也很难不心生得意。
此时,听慕容恪当众提起旧事,悦缩老脸上也不自觉泛起些笑容,拱手应道:“代军之围晋阳,虽不似魏军攻襄国那般耗损巨大,然势有所同,如欲破之,还需我将士锐意奋战。
且代军悉为塞北之众,乘乱南下,肆虐州郡,然屡挫之下,其必思归,难以久滞。如不把握战机,只恐其撤逃::::
”
“前将军所言有理,洞悉敌情,知已知彼!”听其言,慕容恪颌首赞赏,又看向其馀燕将:“诸君战意高昂,勇气可嘉,我心甚慰!
有谋有勇,兵精气盛,此战我军必胜!”
慕容恪言落,在场将领精神皆是振奋,目光切切而望主帅。
不过,慕容恪出此言,自有下文。看着众人,换个了口吻,以一种平稳而不失威严的语气解释道:“普阳比之襄国,其势相似,其实不同!
冉闵十数万兵民众,强攻襄国,自冬及春,持续数月,血战数场;
代军则趁秋高南下,围不过一月,亦未经历多少血战。虽然在我精骑与太原士民反击之下,有所损失,但并未伤其根本。
因此,代军士气或有滑落,绝非当年魏军那般强弩之末.,
当初再魏军队以步卒为主,其再闵骄忆,舍弃深沟固垒,主动迎击援军,可谓自取灭亡;
与之相比,代军则不然,魔下多为塞北精骑,车马众多,畜力充足,快速机动。虽无坚壁硬寨于城下,却有汾水可依,兼诸葛骤降军为羽翼。
我若领军直趋普阳,以众将土之勇猛无畏,纵然能够击败代军,取得最终胜利,难免死伤惨重。
我军损失若大,则并州局势很难在短时间内得到平息,普阳城内的麻秋不会轻易臣服一代国号称百万部众,或许言过其实,但绝不止这数万控弦之士,随时可能南下复仇,
除非我们能把代王拓跋什翼键留下:
南面更有秦军滋扰,虽有探骑上报,秦兵已将介休周边掳掠一空,退守雀鼠谷,然并州局势若有反复,其必复来!
因而,望将士周知,此番西征,不只要扫平所有敌对与不臣,更当以最小代价,收取、安定并州!
我当谋求完胜!”
“完胜”音落,慕容恪那俊逸的面容上,已不见宽和,只剩自信与严肃,由内而外散发的气势,让人既敬且畏。
“大将军既谋全胜,自有全胜之法,恳请不吝赐教,以安众将之心!”堂间安静了一会儿,在简单消化慕容恪所说之后,左将军慕容彪起身拜道。
扫了慕容彪一眼,又瞧向其他众人,略作思,沉声道来:“战阵之上,焉有完胜之法?不瞒诸位,我之所以按捺不动,是为等待战机!”
不待众人开口,慕容恪又继续道:“我所等待的战机,不在晋阳城下,而在代军撤军途中!之所以举大军北上,进驻榆次,也是施压拓跋什翼键,迫其撤军!
我不愿引大军与代军在汾河谷地正面厮杀,然趁其撤军,率众掩杀,通过追歼破敌,
还是很乐于尝试!”
听慕容恪这么说,慕容彪当即说道:“隔百里而迫敌,若让代军走脱,恐追之不及!”
慕容恪笑道:“普阳至雁门数百里道途,纵其倍道而驰,也不是代军数万之众短时间内能够穿越的!
何况,此番代军南下,侵掠并州郡县,所得人口财货,数目庞大,诸君以为,代军各部可舍得放弃这些累赘之物?
而只要代军舍不得,他们便快不起来,便给我们留足追歼破敌的时间与机会!
若代军舍得,那便看我军与代军谁马力更足,脚力更久!而不论如何,形势之发展,
都将有利于我们攻取并州!”
慕容彪坐下了,其他将领也都被慕容恪说服,仔细想想,没什么难以理解的,这就是大将军一贯的用兵之法。
在众将的敬服与默之中,悦绾再度站了起来,提出一个问题:“大将军所谋,确是制胜之法,然代王若不为所动,继续围困晋阳,从塞北调兵,甚至率军东渡汾水,来攻榆次,又当如何?”
对悦缩的一连问话,慕容恪呵呵笑出了声,而后在众人注视之下,神色坚定答道:“若代军逗留一月,则将设法攻取新兴、雁门,彻底断其归途,安东将军(慕容霸)
那边,已然是蓄势待发;
若其逗留两月,便当依安东将军建议,遣精骑出塞,直袭代北、盛乐:
若代王果有决死之心,引军东渡来击,那么抛开所有谋略,率众将士正面破之,斩将擒王,亦无不可!”
此时的慕容恪,不象一个戎马多年的统帅,更似一名激情洋溢的演说家,而在场燕将,受其鼓动,无不概然向战,自信十足。
这是许多追随慕容恪的将领所习惯的事情,他们总是能够从慕容恪这里获得摧毁一切敌人的信心,慕容恪的风度,往往能够感染人心,让人受其驱策。
随着慕容恪一番掷地有声的话语,对代军的作战方略,也已彻底成形,众将心中,至少有个谱,少些无法按捺的焦躁。
当然,慕容恪可不是简单地在榆次等着,这段时间运筹帷,为决胜千里,他可做了很多准备。
太原及其以北的城池、道路、地形,他早已探明,慕容霸那边也行文要求其配合,给这个拥有命世之才的弟弟一个展现的机会:
就连蓟城慕容伪那边,也有基于政治上的充分沟通,这一点甚至比战场上纵横阖更为重要。
难得有这样从容谋划对手的局面,关键对手也的确给机会,以至于,慕容恪甚至都帮拓跋什翼键拟好了撤军计划。
兵马如何布置,哪里适合宿营休整,哪里适合埋伏追兵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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算无遗策不至于,甚至都无法保证一定能成功,但对战争筹算到这个程度,燕军失败的可能性便很小了。
也就是代军的的情况相对简单,能够影响并州战局的因素也实在不多,并且很多都在燕国、燕军掌控之中,否则慕容恪韬略再精,也难如此智珠在握!
就在慕容恪对燕军众将统一思想之后,来自代王拓跋什翼键的使者持节而来。带着一丝好奇,慕容恪还是亲自接见使者,让他惊讶的,拓跋什翼键竟然打起了“姻亲”这张牌。
在简单的思量之后,慕容恪目光平静地盯着来使,平和地说道:“你回普阳答复代王,燕代交好往来已久,正当维系,不宜破坏。
吾持节钺,奉皇命,率师讨伐并州,功未竟前,一心只在克城。
此番交兵太原,果如代王所言,纯属误会,那么请其率兵北返,姻亲之国尚可保全,
”
使者只感觉一股威势扑面而来,赶忙屏气凝神,拜道:“代王已遣使蓟城陈情,不知大将军可否暂时收兵罢战,等侯蓟城诏令?”
闻之,慕容恪两眼微眯,很快恢复如常,摆手淡淡道:“难得代王主动遣使陈情,念及王妹情分,我可以通融。便依其言,暂时休兵罢战,以待蓟城诏命::..”
听其答复,来使顿时面露狂喜,连连拜谢。
目光玩味地看着使者回去复命,人方出衙堂不久,身边一名幕僚便忍不住指出道:“大将军,这分明是代王欲施缓兵之计,怎能上当?”
闻言,慕容恪呵呵轻笑两声,反问道:“我本欲缓战,何虑其谋?”
这话让幕僚一愣,紧跟着又听慕容恪语气稍沉:“如所料不差,拓跋什翼键是坚持不下去了,代军北撤在即!
忌惮我军追击,故遣使陈情,意图麻痹,我若懈迨,或许真为其所趁!”
“殊不知,大将军一眼便看破其心机!”幕僚闻言,顿时含笑道。
慕容恪:“他欲使缓兵之策!我如何行不得疑兵之计?”
此时,另外一名在场的僚佐,沉声提醒道:“代王同时遣使蓟城,不知陛下作何反应?若陛下念及皇妹”
话不说尽,但意味深长。
对此,慕容恪眉头稍稍皱了下,而后淡淡表示道:“陛下乃天命圣主,岂能为些许说客之言所惑?
纵然有诏命发来,也绝不是弥兵罢战,徜若:诏命抵达之前,解决并州战事即可!”
慕容恪总是这般自信沉看,让人心安。
不过,在心中却悠悠一叹,以他对慕容伪的了解,绝不会因为那代王后而心软徇私,
区区一个皇妹,怎么比得上并州的表里山河?
事实上,如果只为夺取并州的战略目的,代军如欲撤军,放其北归也不无不可。
但随着战局发展,筹谋加深,慕容恪的目光已然着眼将来了。此番为夺并州,燕代两国基本反目了,慕容王后的存在,并不能弥合两国的冲突与对抗。
如不能将代国打服,那么可以想见,即便成功夺取并州,日后燕国北疆恐怕也少不了边患了。
基于这种缺省,慕容恪认为,定要趁此机会,大力削弱代国,南下的数万拓跋鲜卑精骑,若能留下,定可令其伤筋动骨。
甚至于,慕容恪想做得更彻底些,将代王拓跋什翼犍留下。不管是俘,抑或死,没有拓跋什翼键的代国,可就好炮制了。
届时,他们的皇妹慕容氏也能起作用了,扶持他生的王子继承代王,代国纵然心怀仇恨,仍能安稳一段时间。
若代国内乱,则趁机发兵北上,收取关北漠南之地,从根本上消除拓跋鲜卑的威胁:
代军未破,慕容恪已然在综合考虑起今后北患的问题了,此可谓,走一步,看三步。
思虑着,筹谋着,慕容恪的心情也不禁多了几分抑郁。燕代两国,十数年的交情,先王费心维持的关系,就这样轻易打破了,思之实在可惜。
说到底,还是利益二字,在巨额利益面前,任何关系,都有被摧毁的时候。
若说为了并州与代国反目成仇,值不值得?那答案是肯定的!
慕容恪是很少怨天尤人的,但此时,却不禁埋怨,当初那些雁门豪强,要是引燕兵西进便好了::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