翌日清晨,虽明显比平时晚许多,苟政依旧强行从温室香榻脱身,仲冬的寒气虽然无法清除昨夜的操劳与疲倦,但足以让他振奋精神。
“拜见主公!”大清早的,苟武便被召到公府。
“德长不必拘礼!”苟政的态度,很是亲切,正值食时,对苟武招呼着:“坐下陪孤用食!”
“多谢主公!”
苟政所用膳食很简单,吃得很快,待最后一口米粥下肚,抬首一边擦着嘴,
一边笑道:“还是江南的稻米养人啊!尤其带着胜利的滋味,更觉舒畅!”
苟政享用的,乃是自关东缴获押回的一批江南稻米,不是普通士卒吃的陈谷烂米,而是专供谢尚等普军高级将领的精粮细米。
谢尚从许昌撤军时,粮食辐重大部分都落下了,成为秦军的缴获。后清点战获时,特地选其精米五百斛,运回长安作为告捷献礼。
对苟政来说,作为一个“南方人”,虽然已经习惯了北方的粟麦主食,但偶尔尝尝稻谷,仍倍感亲切:
见苟政高兴,苟武笑应道:“只可惜,此战缴获不多,主公如若喜欢,倘有机会,定然为主公留意夺取!”
“会有机会的!”苟政笑意稍敛,以一种确定的语气道:“都不需你去刻意夺取,有人会千里迢迢送来的!”
闻之,苟武若有所思,道:“我军与晋军早晚必有一战!诚桥一役,晋军输的想来并不服气,据俘虏所言,谢尚所练历阳精兵虽损折殆尽,但中原北伐精锐,大部仍在,仍被殷浩‘抱护’于江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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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到这儿,苟武都忍不住笑了:“也不知普军何日卷土重来,也不知普军要花费多少时间才能打回许昌,打到洛阳,也不知届时是否还是殷浩执掌兵权?”
“听起来,德长似乎对殷浩有所期待啊..”苟政道。
这自然没什么不好承认的,苟武颌首:“有殷浩这样的大名士做对手,岂非幸事?”
能够从苟武言语中,听出明显的讽刺意味,这一次出击中原,让苟武真正洞祭了殷浩的虚实,而不象过去道听途说。
早在诚桥之役结束后,苟武便与诸将谈论此战得失,其中评价普军表现时,
没有对正面击破的谢尚军过多鄙夷侮辱,反而把殷浩单拎出来讨论,极其蔑视。
用苟武的话说,诚桥大捷,固然是战术运用得当、诸军攘袂奋战之功,也得益于殷浩的“配合”。
徜若殷浩能够提兵北上,都不需其多做什么,只需陈兵颖上,虎视在侧,苟武绝不敢妄动,更别提后面的大捷了。
需要指明的是,苟军与普军之间,是没有什么代差的,在装备上,甚至落后于晋军。苟政多年以来的努力,最终只是将“苟军”变成了“秦军”。
而过去获得的一系列胜利,不是秦军将士有多么强无敌,而是在苟政统师下,秦军将士往往能处在战略优势地位,再兼一批能力出众的将领崛起。
因此,对付部众混杂的谢尚军,苟武可以凭借更优秀的指挥判断,更精悍的将士,更旺盛的士气,可以在刀尖上起舞,实现以寡敌众的挑战。
但如果殷浩举项县精锐北上投入战场,那么双方之间便会产生绝对实力上的差距,以苟武的“谨慎”,以秦军“东出战略”,大概是不会在许昌境内久留的。
只可惜,殷浩没动,他没让苟武失望,带给许昌晋军的则是绝望
此时,再与苟政谈起这些故事,自然又是一番感慨。就是苟政,也不禁取笑道:“德长此言,豪情尽显,只是对‘殷公’太不尊重!”
事实上,苟武这些臣子对殷浩的蔑视,就是苟政带出来的,这几年在关中集团,就属苟政发表的蔑视言论最多。
“好了,玩笑少提!”主臣二人大笑几声,苟政恢复肃容,认真说道:“以殷浩之才,恐怕连充豫都难以平定,何况如今燕军渡河,占据充州郡县,形势于他,只会更加不利。
因此,殷浩不足为虑,江淮晋军,想要威胁洛阳,都十分困难。”
闻言,苟武思少许,应道:“主公之忧,仍在江陵!”
“不错!”苟政道:“以我估计,殷浩倒台之日,就是桓温北伐之时!”
“以末将之见,桓温亦不足为虑!”苟武突然道。
对此,苟政神情间多少流露出些许讶然:“德长何出此言?”
苟武笑道:“主公又何必考我?主公对桓温的忌惮,股肱之臣,何人不晓?
对荆州军的威胁,末将也曾细密筹思。”
“结果如何?”苟政兴致盎然。
苟武道:“末将以为,桓温北伐,若直取洛阳,则的确难守,可弃之,退守弘农、潼关,足以阻拒。
若走武关道伐我,则沿途关隘、山险,皆可利用,主公甚至可集关内精锐破其于商洛之地。
时至如此,只要关内稳定,任何人想从关河形胜险峻强行突破寇我,都只有功败垂成的结果。
纵然桓温声名在外,也一样!主公治下关内,不是成汉,今日之桓公,也非当初之桓将军!”
说到这儿,苟武抬头瞄了苟政一眼,见他颌首不已,又继续道:“桓温如想破我关中,除非他能联合雍秦四围各方势力,同时发兵,还需尽力。
否则仅凭一两路兵马,便想攻取关中,恰如痴人说梦,以我军当下的军力与实力,完全可逐个击破!
而有符氏、姚羌前车之鉴,以桓温之雄才见识,也必定会多方联合,凭其声望,只怕响应的势力不会少!
因此,桓温如伐我,带来的威胁,依旧不是江陵之师,而在关内,在雍秦内部居心回测之豪右,在关西周遭敌视之仇寇”
随着苟武的讲述,苟政双目之中也闪过一抹恍惚,待其言毕,很快回过神来,抚掌赞道:“洛阳、诚桥两役,德长功勋卓着,才情惊世,已令孤喜。
但更令孤高兴的,是德长之见识谋断,格局韬略!你不仅是将师之英,更是谋国之才啊,有德长辅弼,莫说关中,孤早晚能平定天下。
慕容伪有慕容恪,我有苟德长啊:::
苟政这等评价与赞誉,可有些过了,苟武看起来也有些承受不起,赶忙摆手,表示道:“主公盛赞,实愧不敢当,只当尽心竭力,辅助主公,成就大业!”
“不瞒德长,到眼下,孤虽仍然忌惮晋军,忌惮桓温,却已不似当初,因为我们已经强大起来,并且已经初步巩固既占之关中郡县!”深吸一口气,苟政平心静气,娓娓道来:
“如你所言,关外的势力,不论其实力多强,兵马多精,都难以给我们带来致命的威胁。而真正的危机,往往源于内部,在看不见的背后,在容易被忽视的肘腋。
此番东出之后,十载之内,孤不欲再向关东大用兵。孤决定,用十年时间,
东御晋燕,内安雍秦,西定凉州!”
“主公英明!”闻言,苟武当即拜道原以为,苟政多少会有些得意,毕竟又是修宫室,又是备王礼,设官制。
但现在看来,主公依旧清醒着,依旧这般务实,并且,他常常挂在嘴上的“平定天下,拯溺倒悬”,或许并不是一个空洞的口号,而是切实地朝着这个目标去发展、努力
“每每谈及这些,孤总是忍不住罗嗦!”堂间,自嘲一句,苟政又笑吟吟道:“言归正传,今朝召德长诣府,确有要事相商!”
闻言,苟武立刻挺身,拜道:“请主公下令!”
“却也不需如此严肃!”对苟武的态度,苟政心中满意,面上则一派谦和,
说道:“有几件事,需要听听德长意见!
此番中原战起,我军于洛阳、许昌,两度大破敌军,连克姚襄、谢尚,自德长以下,将士尽力,三军效死,荣获功勋。
论功行赏,是必要之事,并且要尽快落实,然以过去经验,在这等事务上,
总是容易出问题,闹风波。
孤查阅历次战斗将士之立功表现,中下级军官、士卒,虽则繁杂,但易于审定,但高级将领,当以何人战功第一,孤心中却拿不准。
文无第一,武无第二,德长当也知道这些将军们,若不找个力压诸将成绩的将领,怕是又要起纷扰了"
苟政这番话,内容别扭,问得别扭,苟武听得也有些异样。想了想,
道:“主公既如此考量,想必心中已有人选了吧!”
“三军之中,能够压服众将的,舍你这个大都督,还能有何人?”苟政笑眯眯说道。
闻之,苟武连连摇头:“冲锋陷阵,攻城拔寨,斩将夺旗,摧敌制胜,皆是将士们的功劳,末将可无颜将这首功据为己有...."
暗暗揣摩着苟政的心思,苟武心下忽的一动,抬手道:“中原大战,诸军将领多功勋卓着,然如要论个高低,选出头功,却有一人,能够力压群英!”
“谁?”盯着苟武,苟政的嘴角悄然掠了下。
“邓羌,邓子戎!”
苟武中气十足,态度很坚定:“邓子戎之骁勇,人尽皆知,战场指挥厮杀,
无需赘言。
最可贵者,从洛阳到许昌,勘察敌情,试探虚实,并协助我筹谋进兵方略、
破敌之策,正因其臂助,拾漏补缺,两战歼敌,方才这般痛快。
这些事情,凡参战将军,皆心知肚明。更何况,邓子戎乃主公内兄,论战功,论威望,论出身,想必没有人会不服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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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邓羌”苟政嘴上念叻两声,略显尤豫:“他在军中,资历毕竟不深!”
苟政装模作样的言行,几乎演都不演,苟武当然不会戳破,只是顺着话头说道:“主公是欲论功行赏,而非论资历。
何况,恩出于主公,难道众将还有怀疑不满的道理吗?”
事实上,从苟政张这口开始,苟武就意识到,他属意的人选是谁了。东出将帅,不算他苟武,如论第一,舍邓羌何人?
显然,苟政越发重视这个大舅子,这是要他苟武也给邓羌扶上马,再送上一程。苟武甚至怀疑,苟政有用邓羌,来钳制自己、分薄自己影响力的用意在里边。
毕竟,此次东出作战,苟武带走了苟政魔下绝大多数精兵猛士。苟政已经越来越象个王者,而王者必定多疑。
这些事情,也是苟武这两三年逐渐体会得来的,也暗藏心里的东西。
而每思及此,苟武就不禁感慨,更加好奇,当初的苟元直,究竟怎么蜕变为今日的“秦公”?
哪怕整个苟氏族部,都在这几年间发生了翻天复地的变化,但在熟悉苟政从小成长轨迹的亲戚来说,他的变化,还是有些过于大了,甚至可以说是彻底:
苟武也更能理解,为何仲威宁愿在秦州守边成防,其中想来不只因为西有事,需要巩固。
思绪稍微飘了飘,便被苟武拽回,只听苟政已经改变话题:“孤决定创建勋爵制度,对我功臣将士进行一次综合评定,作为开国大赏,此事德长也知晓了吧!”
“不只末将,军中也已传开了!”苟武道:“主公所拟勋臣十二转,我也有所研究,级别严谨,升迁有序,授赏有据,应时应景,可以推行,将士们也会欢迎!”
听其言,苟政从案上拿出一道文简,递给苟武:“这是孤草拟一份主要将领授勋名单,你也过目,替孤参谋参谋。”
苟武闻声,心中微讶,但见苟政那认真的目光,还是接过,打开浏览起来。
这只是一份有关军事将校的授勋名单,而不出意外的,苟雄与他苟武的名字,跃然前列。
苟武是怀着郑重的心态来对待这份名单的,以他的政治觉悟,能够明白,这将是苟政称王开国之后,功臣将士们在“新朝”的起点了。
比起那些虚名,这才是更为实际,也更加要紧的东西,这牵扯到将士们的功名利禄、身份地位、土地庄园、财产奴仆:::
这份名单,也必定牵动上下将士之心。大抵也正因为意识到这一点,原本苟武对名单还有些想法,看到最后,反而不敢贸然表态了。
但在苟政的逼视之下,方才避重就轻地提了一嘴:“奉节将军罗文惠,过去的功劳也不少,仅授四转骁骑尉,是否偏低了?”
对此,苟政淡淡道:“功与过,得与失,从来变化,综合权衡,过去的功绩,孤不会遗忘,但此番中原战事,他的表现,实在不佳。
孤必须有所表示,否则何以服众?”
闻之,苟武只能叹道:“并非罗文惠无能,只是此番,运气实在差了些
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