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月的弘农,已为一片浓郁的秋色浸染,不过受到绵延而残酷的战争影响,今秋比起往年多了一层化不开的萧瑟与凄凉。
随符氏裹挟西归的秦、雍流民已陆续集中于此,弘农城也逐渐成为当前山西地区最大的难民集中营,足有五万馀人。
当然,这部分仅是进入弘农郡内的,在河东、在河南(伊洛),都还有一部分,不过人数都很少罢了。
虽然素质上没法与潼关被俘的那些氏卒相比,但也不全是什么老弱病残,毕竟是经过中原这座“蛊盅”筛选过的,哪怕是妇女也多为能提刀、可下地的健妇。
用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,苟军的文武将吏们方才勉强将之与潼关俘卒关系梳理清楚,得户两方馀。客观地讲,这还得感谢健,在西进之前,他花费了大量心思与力气,对所属部众及依附的流民众进行户口编制。
即便符氏的编制办法同样很粗糙,并且在战争开启后,遭到了极大破坏,但依旧为苟氏集团的战后收拾整编,提供了一个不错的基础。
否则,哪怕不算河东,要将大河以南地区将近十万人的混乱、零散的俘卒、流民众料理清楚,也不是区区一个月就可以的。
同时,所得之民户,都是小户,持续数月的迁徙、流亡与战争,造成了大量人口的死亡,几乎是家家戴孝,当然,这些流民、俘众,连生存的口粮都极度匮乏,论披麻戴孝之物料。
另一方面,巨大伤亡背后,是一大批的孤儿寡母妻,仅是粗略统计,
便有上万名妇女,这些可都是极其珍贵的资源,已经被苟政下令单独安置。
上千孤儿,将被带回长安,作为童子营的补充,至于那些女人,他们的去处也早已定下,按照惯例,作为奖励,配婚与此番大战的有功将士。
并且,苟政已然放出话来,优先配与那些伤了、残了的将土,作为对他们的抚慰,此举,自然大获兵心。
这段时间,经过苟政不断的抽调、安排,大批屯田吏自关中而来,开始按照苟氏集团的屯田法,对这些流民众进行编制,并且已经展开采猎、伐木等生产活动,以获取生存物资。
仅靠苟军那微薄的救济,是没法生存下来的,苟政暂时也拿不出足够的粮物。而因为粗糙劣质的食物,简陋肮脏的环境,在秋凉之后,仍有流民众在不断死去,或因意外,或因疾病。
数万流民,加之东归的弘农官民,以及随行随护苟政的文武、将士,弘农城这边,人数端是不少,然而城内外却始终笼罩在一片低沉、压抑的氛围中。
直到,又一批秋粮,在都督府右司马杜郁的押运下到达。与此前少量、
多批的输送不同,这一次,杜郁足足带来五万斛粟米,极大缓解弘农地区的粮荒。
当苟政下令,专门调派一批粮食,救济分布在弘农城周边的新编屯民众,让他们饱食一顿时,那些饱受饥谨与苦难的流民众们,方有一丝从冰冷麻木中挣脱的迹象。
而此时,弘农城头,一袭青衫、满面苍然的从事王堕,正眺望着城外四野,老脸上尽是曦嘘,似乎正在感受着正在难民营中涌动着的少许活力。
我等皆忙于公事,安生兄却于此登高望远,到这关城赏景。恐怕要责你懈迨了..”
”略带点调侃的声音响在耳边,回头看,
却是雍州刺史府户曹从事梁愣。
语气虽有调侃,但梁愣那板正的面庞间,表情却相当严肃。见是梁愣,
王堕微微放松下来,回过身,又望向北方,悠然一叹道:“这层林浸染,塬色如画,如此风景,换作平时,可难得一见。”
从城上北望,可见半山染红,远处林间水泽间,更有候鸟嬉戏竞逐,的确是赏心悦目。只可惜,梁愣却没有欣赏美景的心情,道:“在下,却难有兄台的好兴致!”
闻言,王堕轻笑道:“梁兄在刺史府,深受郭长史看重,此番东行,又受明公信任,委以安民治政之要务,自无闲遐!”
梁愣摇摇头,沉默了下来,让人难明其意。王堕见状,笑容微敛,主动问道:“梁兄有事,不妨直说!”
对此,梁愣左右看了看,城上的守卒都离得甚远,因而压低声音,
道:“据说,河东被俘之符氏子孙、宗族,连同苟、李二姻亲之族,也一并被夷除了
一”
一听这话,王堕面上笑意不再,恢复了平日的深沉,警着梁愣道:“弘农灭族,河东自然难保,此事难道还值得惊奇吗?”
见王堕那一副平淡的样子,梁愣微讷,但紧跟着沉声道:“安生兄,数百条性命,你竟熟视无睹?”
王堕偏头,平静地注视看梁愣:“两军交战,死者以方计,多少秦雍土民死难,多少关西豪杰族灭,这些皆是我等眼睁睁看着的。对此,我等又能做些什么呢?”
梁愣拧眉,张了张嘴,又闭上,尤豫少许,终道:“我听闻,明公在决定处置符氏子孙前,也曾向安生兄征询意见,为何不说情劝阻?”
闻问,王堕一双老眼立时闪过一道犀利,直视梁愣,冷声道:“以兄台之见识,难道不知其中风险?谁都能说情,我们这些脱离于枋头的西归土人,绝不能,嘴都不能开!”
王堕的坚决与冷静,并不是太让人意外,而梁愣也终于道出他心中真正的忧虑:“苟公仁德其表,竟也有如此狠辣之心。屠尽符氏三族,手段酷烈,我等西归士民,于心何安啊::
一显然,梁愣并不是真的为荷氏子孙被戮而伤怀,他担心的,只是他们这些人在苟氏旗下的前途未来与家族存亡,苟政的狠辣,远超其想象。
听其感慨,王堕很是“惊奇”地打量了梁愣两眼,方道:“我却不料,
兄台竟会说出这番话来!恕我直言,兄台之虑,杞人之忧罢了!”
不待梁愣反驳,王堕便语气强横地道:“若如兄台者,皆为此感到不安,那只能说明,明公杀,杀得正确!
我等,甚至应该感谢明公之果决,不做沽名钓誉之仁义。否则,有符氏旧主在,我们这些西归士人,当何以自处?远则无义,近则见疑,岂不平添麻烦?”
王堕所言,可谓冷酷无情,梁愣闻之,也不禁然。不过,梁愣也并非无见识之人,对其言论稍做消化之后,不由叹道:,“论见识犀利,我远不如安生兄!”
“西归诸君,还当加以警醒,莫做无谓之虑,更不当妄议此事!”
在王、梁二人于城头“缅怀”氏之殇时,苟政却兴冲冲前往巡视弘农粮仓,看着紧锣密鼓地清点、查收、入库的军吏们,闻着空气中秋风也吹不散的新粟草木清香,苟政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。
“有此一批秋粮输来,你可以松一口气了吧?”偏头看向苟侍,苟政笑问道。
作为军辐系统的主事人,此番军前的一切粮料供馈,包括对俘虏、难民的救济,基本都是经苟侍双手操持。权力固然是大了,但压力也大,尤其面对苟政的各项要求时。
此番,有关中这批新粮运抵弘农,苟侍打心里是开心的,不过,面上表情却依旧紧绷着,应道:“只是缓一口气罢了!不算潼关,仅弘农,便有数万军民众,每日消耗,再加此后的迁民安置,这入库不足五万斛粮,恐怕也支撑不了多少时日!”
苟政闻言颌首,又看向随从身边的杜郁,道:“德茂,关中秋收情况如何?长安那边,可还能再调拨一批粮食?”
杜郁笑应道:“幸赖主公速定关中叛乱,使田亩稼稿未受大的破坏,今秋关中大熟,刺史府下令,各郡仍在加紧收割秋粮,再兼山间野粟,可济我关西军民。
在下出发之前,郭长史仍在加紧筹措调派,下一批秋粮,或在半月之内抵达!”
“若说我军现在缺乏什么,粮食,粮食,还是粮食!”听杜郁之言,苟政大松一口气,笑吟吟地道:“看来上天,还是眷顾于孤的!”
“主公举义师,诛暴乱,乃顺天应命之举,自然受上天垂青!”杜郁当即说道。
扬扬手,苟政想了想,对随侍另一侧的朱彤道:“吩咐下去,下一批粮食,不必运抵弘农,至华阴即可。另外,发文回长安,让郭长史,偕同苟顺、郭将,做好接收新一批西归流民的屯垦准备!”
回过头,往城外方向望去,苟政悠悠道:“这么多人,不能久留于此快入冬了,仅靠救济、采猎,如何久持?必须尽快将他们组织、安顿起来,
投入耕作生产,如此方能自救,方是长久之道:."
当然,苟政心中还有半句话没说,这么多人,这么多“牛马”,在他们身上的投资也不少了,必须得尽快投入生产,利用其劳力,创造价值,以期更早地获得回报。
“朱彤,立刻通知文武,稍后于郡衙大议,潼关俘虏,弘农流民,该往工非巨一小节改普康地份附道“诺!”
孤自起兵以来,常为粮草所困,受制于粮资不足,耽搁了多少事,错过了多少机会!”重重地吸了口气,又缓缓吐出,苟政面目变得深沉而端重。
沉吟少许,砸了下拳,狠狠地说道:“此战之后,必须沉下心来,花个几年时间,好生恢复关西,发展国力。马瘦毛长,人穷志短,若无充足物力做支撑,什么宏图大业,都是空中楼阁!”
见苟政在那里发狠,朱彤等人互视一眼,齐齐地拜道:“主公英明!”
过去的近三年间,不论是在河东,还是进据关中,苟政一直都有偃武修文、发展生产的心,并为此进行了诸多操作。
然而,这个世界的局势是在不断变化的,苟氏集团也不是独立于外的势力,以至于,不断地遭遇挑战,不断地起兵戈,也不断地调整应有的进程。
将来,也未必就如苟政所愿那般,可以潜心发展,积蓄实力。但不论如何,苟政休养发展之心,却是越发坚定,他也不断地向下属臣僚们传达着这个意愿与理念。
仅这一点,便是顺应人心之举。
“德茂,此番大战,你于军前幕后,尽心费力操持,辛苦了!”回过神,苟政又看向杜郁,含笑道,一口赞赏的语气。
杜郁自然要表示谦虚,退后两步,提袖拱手道:“在下只是略尽绵薄之力,比起主公之操劳,将土之奋勇,实微不足道!”
“杜德茂真是谦怀君子!”听其言,苟政顿时哈哈一笑,冲左右道,众人也附和着。
待到笑声止住,苟政琢磨了下,说道:“前者,弓蚝、罗文惠来报,他们已然收金墉,克虎牢,重据河南。我意以德茂为河南太守、洛阳总管,前往洛阳,主持河南军政!”
此言一出,在场众人皆不由侧目,且不提这个“洛阳总管”是个什么职位,但苟政这托付之意,可是相当郑重了。这几乎就是将河南之地,交给杜郁了,自苟氏集团入主关中以来,可还没有哪一个非苟姓臣属能得此方面之任。
虽然,以此时洛阳之残破,价值并不是那么重大,甚至可以随时舍弃,
但此举的意义却是显著的。至少,从苟政这里,开始真正接纳起关西士族,
甚至可以看作是苟氏与关西豪右进一步合作的标志。
杜郁的政治智慧并不低,自然能够察觉其中的意义,以及对他杜氏家族的好处,但未免显得太急切,依旧矜持地拜道:“多谢主公信任,只是郁才浅德薄,只恐姑负主公托付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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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过谦的话就不必再说了!”苟政摆手,干脆而强势地道:“洛阳之任,就交给你杜德茂了!不过,河南诸县,自羯赵末年以来,屡遭兵瑟,如今是满目疮、十室九空、生民无遗,这个烂摊子,想要收拾起来,可不容易!
安民治政,发展生产,可比打仗还要难,难得多!尤其河南,居天下之中,东有充豫之扰,:南有荆襄之虑,而孤能给你提供的帮助,实则有限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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