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威明对燕国之警剔,更甚于孤啊!”在思吟少许后,苟政长呼一口气,看着薛强,幽幽说道。
对此,薛强并不隐晦,点着头答道:“恕在下直言,明公如今虽克定关中,
然士民之心尚未归附,已附者其心不定,旦逢剧变,必有反复;虽已着手休养,
然时日尚短,馈军之资不足,民用之耗匮乏,国力实则屏弱不堪:
且北有匈奴、鲜卑之扰,南有梁州、仇池之恨,西则有王擢、张重华之恶,
皆不得不防,关西形势之于主公,并不安全!
明公欲立足于关西,路其漫漫,而必修远..
“威明所谈诸事,孤不无察觉,然与燕国,似无干系!”苟政眉宇稍阴,平静地说道。
薛强从容道来:“明公当知,在下一直认为,慕容鲜卑必然称雄于关东,与晋室并立。
数十年来,彼虽广揽中州士民豪杰,选起名流才俊任用,尽显英智明略,然胡虏毕竟是胡虏,其贪婪强霸,比之胡羯遥凶之时,恐怕不多让。
倘在下侥幸得言之,燕国雄据东方之时,与明公是敌非友也!”
“威明此言,是否太过笃定了?”对其言,苟政皱着眉,轻声道。
这么长时间下来,在数度与苟政的交流之中,对天下局势发展,薛强已然彻底形成了一套自己的认识办法,并固执己见,甚至可以看作是他在苟氏集团的政治理念:攘夷兴夏。
不管是本身的“夏族主义”也好,抑或是基于遂渐形成的政治利益立场,薛强在苟政面前日益呈现的,就是一种强烈警剔、谨慎反对夷狄虏蛮的形象。
此番对燕王来使的态度,也是这种“攘夷兴夏”理念的延续,不足为奇。不过,于苟政而言,华夷之辩值得重视,也可以利用,但并不是一切决策的前提,
不是非此即彼。
凡事还得辩证地看,得根据形势变化、发展需要来决定立场,在很长一段时间内,生存与发展利益,才是苟氏集团的根本立场来源。
就拿当下来说,苟氏集团内部,就有不少夷狄将吏,除了羯人,其他北方蛮夷几乎都有,杂胡出身的丁良,甚至是排名前几的建节将军。
因此,薛强的很多观点,苟政也就听听,根据自己的考量予以采纳。另一方面,苟政不否认薛强的战略眼光,但天下大势可不是他一人能够说尽的,未来形势发展,就连苟政自己都难以窥清,何况他薛强。
在苟政这边,就没有什么事是绝对的,若要苟政依薛强之论去决策行事,也是不现实的。
这一点,在长达九个月的接触中,薛强也已慢慢察觉了。苟政的确爱才重贤,但在礼遇尊崇的同时,骨子里主意却很正,难为旁人所左右。
对于这种情况,薛强则延续着自己的矜持,以一种看淡的态度,说道:“军国大事,本该兼采群章,此为在下一家之言,明公姑且听之,不论是否采纳,只教明公心中有所准备,在下便不算白费唇舌!”
言罢,薛强甚至当着苟政的面理起了袖子,一副淡淡然的模样。
见其状,苟政也不着恼,反而以一种认真的口吻,说道:“威明之意,孤已悉之?然燕使既来,此事总需有个说法,如之奈何?”
闻问,薛强泰然应道:“燕使,三言两语即可打发。然于明公而言,与其揣度燕王来意,顾虑鲜卑威胁,不若潜心发展,励精图治,积蓄兵马钱粮。
关东乱事终结,仍需年月,晋室北伐,遥遥无期,在燕军南下、晋军北进之前,明公仍有一段安心发展的时期,此为天时机遇,务需抓牢。
自身强大方为立足根本,只需关西安定,上下同心,届时不论晋燕,明公皆可借关西山河形胜而御之,何虑之有?”
听其所述,苟政洒然一笑,略带感叹地道:“话是如此,道理亦通,然知易行难啊!要做到如威明所言那般,还不知要历经多少辛苦与波折:,
北“创立基业,本是披荆斩棘、路蓝缕,明公志才齐备,乃有今日,岂能为区区难关所阻?”薛强慨然道:“何况,依明公恢复致治之策,只需坚持两三年,成效必着!”
苟政笑了笑,礼节性地向薛强作一揖,感谢其进言,也结束了此次对话。
总的来说,薛强的看法与论调,在大方向上与苟政还算是一致的,与其一番交谈,也算坚定了他的一些想法与筹谋。
不过,本着兼听则明、偏听则暗的理念,也为照顾其他僚属的情绪,薛强之后,苟政又分别召见郭毅、杜郁、王堕等人,咨以燕使之事。
结果,大伙的态度都比较趋于一致,基本都明确反对受邀出兵,只不过在对燕国的关系与态度上,有所差异。除了薛强明确表示对燕国的忌惮与防备之外,
如郭毅、王堕者,则倾向于同慕容伪交好。
理由也很简单,一者双方地盘未接壤,此前也并无嫌隙,同称晋臣,虽各具讨伐之志,但还没有直接利益冲突,有交好的基础;
二者关东群雄,燕军一家独强、独大的形势,日益显著,面对强大的燕军,
稍事韬晦,也合权变,贸然得罪,招致其敌对,于苟政并无益处;
三者,若引燕国为援,哪怕仅是名义上的交通往来,对苟政治下的一些宵小也能形成一定震慑,于关中战略形势是能有改善的,攘外安内、远交近攻,都能增加馀地。
与燕国交好的益,几乎被郭毅与王堕说出花来,也甚是动人,若论根本,
还是对方强大罢了,而苟政恰恰不是一个卑辞事大的人。
当然,贸贸然与燕国交恶,提前惹来一个敌寇,苟政也不愿为之,那是不智之举,除了图一时痛快,别无好处。
而在众多进言中,最让苟政注意甚至感到惊奇的,不是薛强,不是郭毅,也不是王堕,而是东府朱彤。
朱彤给苟政提出了一个更为主动,也更为大胆激进的思路,他认为受邀出兵,也未尝不可。然而,目标却不能如燕使所言那般,去夹击赵魏什么的。
而是效去岁东出河南、接应流民西归那样,以掠夺财货、人口充实关西为主,同时,也以搅乱关东局势为行动准则,谁强打谁,谁优袭谁。
用朱彤的话说,关东越乱越好,乱得越久,苟政方有更多时间,休养发展,
巩固后方,为赵魏消亡后的局面做准备。
朱彤对关东的局势判断,也与薛强相类,只不过,朱彤显得要更加悲观一些,他认为,不论燕晋,若欲彻底稳定中原、河北,都还需要不短的时间,而这两方将来若是对上,则还要加强。
基于如此判断,朱彤才提出了他了的“搅屎棍”策略,比起薛强那种大而言之的战略,也更打动苟政,不为其他,够主动,也是完全站在苟政与苟氏集团立场的进言。
不过,这个策略,在短时间内却难以成行,去岁冬季的东出,已经消耗了关中大量军力、物力,带回的秦雍流民也还未完全消化掉,实在难以支撑一次大的行动。
而兵力少了,又很难起到大的效果,如欲成行,还需等苟政积蓄一定军民物力之后。说来说去,还是自身实力不足,腰板不够硬,就是有良谋,也没有实施的条件。
若勉力为之,则有害无利。
虽然没有采纳朱彤的意见,但此人在苟政心目中的地位与等级,则又提高了一层,寻即擢其为记室参军,办公场所也迁到澄心堂,距离苟政更近。
在经过与下属重臣僚属的商讨之后,苟政最终得出的结论是,在保证关中恢复发展与安全的前提下,对关东局势,他暂时没有任何有力的干预能力,在不短的时间内,只能干看着。
于是,当再度接见燕使李洪时,苟政以一种惭愧的姿态,谢绝其请。为表愧意,苟政还特地命人准备了一坛酒礼物,让李洪带回蓟城,提前祝贺燕王功成,
扫平暴羯凶冉,拯溺河北士民。
当然,坛中酒则以清水代之,以示“君子之交淡如水”之意,搞这种花样,
则同样是出于一种韬晦心理。不管将来形势如何变化,与燕国交恶也好,结好也罢,若以此让慕容售小瞧自己,也算一种埋伏了。
但是,苟政的这点小使俩,注定是无用的,至少一番接触观察下来,来使李洪对苟政的评价却一点也不低。
在李洪的秘密记录中,苟政此人,虽发于微末,然识略惊人,善驭人心,驱人卖命,鲸吞关西,而士民附之,渐有复兴之态。若纵其发展,早晚必成大害。
这些结论,除了与苟政会面时的试探与观察,更多的,则是李洪进入苟氏地盘后,沿途了解窥探所得。苟政或许善于进行一些拙劣的表演,但那些民间风貌、街谈巷议、商旅往来,却很难瞒过有心人的眼睛。
作为慕容伪身边的近臣,李洪见识可是不浅的,就他一路所见所闻,苟政治下郡县,纵然不如辽东那般安定祥和、人心凝聚,但比起冀赵州郡,至少好上数倍。
如再闵者,军势再盛,然其不事生产、傲慢好杀,在燕国的有识之士眼中,
都不足为惧,待其势消,即可剿除。相比之下,苟政这种懂得权变妥协、招民抚众、发展养息的枭雄,才是真正的威胁,
因此,还未出长安,李洪已然下定决心,回蓟之后,要向慕容伪进言:苟政,枭雄之资,久则为患,若得时机,宜早除之
被苟政婉拒,李洪并没有太多失望与意外,顺势又提出,想在长安多待一阵子,瞻仰古都风貌。他若是不提,苟政或许还会按捺一二,他主动提出,苟政则当场给出回应,就四个字:礼送出境。
出使长安的这段时间,李洪在长安各处游逛观察,美其名曰揽胜,然上下跳、左顾右盼,甚至有窥探城关防御的嫌疑,这些情况早有军吏上报给苟政。
其行迹如此,苟政怎能没有防备,继续任其观测。虽然有些遗撼,但前后在长安待了五日之后,李洪最终踏上了返程。
不过,来时李洪走的是河东路线,越太行,从蒲坂渡河,东返之时,他却选择走潼关,从弘农过境。这自然又引起了苟政的警剔,给沿途将吏下达密令,严密监视,送(押)其出境。
李洪走后,苟政又将探骑营督朱晃唤来,下达严令,让他在接下来的时间里,加强对关东各方形势的刺探,尤其是襄国之战。
据苟政自己的判断,襄国那边的战,也该有个结果了,并且,燕军必然有所行动,其来使,本身就是个极其明显的信号了。
同时,苟政也打算,要尝试着向幽州乃至辽东安插细作,这种布局,宜早不宜迟。何况,慕容伪都主动来使了,友好好客的苟政岂能不有所回应。
事实上,薛强的有些判断,还是很准确的,比如燕国来使自是目的不纯,邀其东出只是个说辞罢了,李洪此来,真正的目的,还就是替慕容伪,打探关中以及中原这些势力的情况,为其战略规划做参考。
慕容家三代几十年的发展积累,时运既至,到了爆发的时刻,区区幽冀之地,怎么可能填补其壮志野望。至少在慕容伪这边,保底北方,远期目标则是整个九州华夏,有所准备,是再正常不过了。
而李洪东去,则是继续完成慕容伪的使命,他要代表燕王,前往中原连络刺探,占据充洛的健,便是他下一个目标..
与此同时,就和苟政意料的那般,彻底奠定河北局势走向的襄国之战,也终于取得了重大突破。
靠着坚城据守,石只在襄国,生生扛了百馀日,终于不支。为解危亡,石只广遣使者,招徕援兵,除了石琨、姚弋仲、刘国等羯赵遗老之外,还病急乱投医地向慕容鲜卑这个世仇请援。
而慕容伪在蓟城观察襄国战局也多时了,心知石只的确顶不住,他也不能坐视石只为再闵所灭,否则河北局势很可能失控,
于是,慕容伪遣将军悦绾引三万燕军精锐南下襄国,救援石只。看起来,慕容伪是老六当习惯了,仍没有毕其功于一役的打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