就在这时,裘琰快步走进屋内,躬身禀报:“老首领,沉青叙、时诵,还有……其他几位客人,都到了。”
老首领气若游丝,浑浊的眼中却闪过一丝异样的光:“好啊……好啊……没想到我临死之前,还能再见见这些孩子……”
藤伊转过头,强压下翻涌的情绪,对裘琰道:“请他们进来吧。”
屋外围观的寨民议论声愈发嘈杂,几位年纪稍大的寨民在看见沉青叙身旁的沉寻州时,脸色骤变,窃窃私语声中透着惊疑与不安。
沉青叙将这一切尽收眼底,眸光微沉。
裘琰推门而出,对等侯在外的沉青叙等人低声道:“进来吧。”
屋内,老首领轻轻拍了拍藤伊的手背,声音虚弱却坚定:“扶我起来……”
藤伊欲言又止,但在外公固执的目光下,还是小心搀扶他坐起。
当沉青叙、姜纾和时诵等人陆续走入时,老首领神色尚且平静,直到他的目光越过众人,落在最后进来的沉寻州身上。
他浑身猛地一颤,竟挣扎着想要下床,却因体力不支,重重跌到地上。
可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样,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沉寻州,眼中写满了震惊与不可置信。
他的目光在沉寻州与沉青叙之间来回游移,嘴唇哆嗦着,喃喃道:“原来……你们已经相认了?”
这句话,他竟是用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说出的,连藤伊都愣住了。
苗寨中会说普通话的人寥寥无几,除了她和沉青叙,就只有她身边的几个亲信。
外公何时学会了普通话。
裘琰连忙上前,与藤伊一同将老首领重新扶稳,坐回床榻。
沉寻州冷眼注视着这一切,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嘲讽:“这么多年不见,普通话倒是说得不错。”
老首领仿佛听不出他话中的刺,目光仍牢牢锁在沉寻州身上:“你……你怎么会来这里?”
沉寻州嗤笑一声,那笑声里裹着冰:“我的妻子长眠于此,我的儿子在此长大。我为何不能来?”
这一刻,他不再是山坡前那个温柔的恋人,而是变回了那个在商场上杀伐决断的沉家家主。
“你……不想问我关于阿祢和青叙的事吗?”老首领死死盯着他,喘息着问。
沉寻州眯起眼睛,声音低沉而危险:“那要看你,愿不愿意说实话了。”
老首领的目光缓缓扫过屋内每一个人,尤其在时诵、沉青叙和藤伊身上停顿片刻。
他长叹一声,语气中带着沉甸甸的悔恨:“我这一生最对不起的人……今天都到齐了。”
时诵冷笑一声,语带讥讽:“怎么?临死了才摆出这副悔恨的嘴脸,以为这样就能抵消你犯下的罪过?”
老首领没有理会他的嘲讽,转而望向姜纾等人,语气缓和了些:“小姑娘,能麻烦你们……先出去一下吗?”
沉青叙下意识握紧姜纾的手,姜纾却轻轻摇头,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。
她与周思然、阿星对视一眼,默默退出了房间。
有些时候,他们确实是外人。
房内烛火摇曳,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照得晦暗不明。
老首领的目光穿过众人,落在沉寻州身上:“你我这一生,只见过两面。今日是第三面。这么多年了,我原以为……再也见不到你了。”
沉寻州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,面色冷峻如霜。
他微微侧首,馀光扫过床榻上垂死的老人,语气里没有半分温度:“我并不认为,我们之间有什么旧可叙。”
一声悠长的叹息从老首领喉间溢出,带着沉疴难起的滞重:“阿祢是我的女儿,青叙是她唯一的孩子。可我这一生,最对不起的……就是她们母子。”
这句话象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,藤伊猛地站起身,声音发颤:“外公,您这话是什么意思?难道我……不是母亲的亲生女儿?”
沉青叙冷冷说道:“寨中人人都知道,母亲在生下我之后改嫁他人,这才生下了藤伊。现在这话,又是什么意思?”
沉寻州的眉头狠狠拧起,声音里淬着冰:“你逼她改嫁?你配做她的父亲吗?”
老首领颤斗着拉住藤伊的手,示意她坐下:“这些秘密在我心里埋藏得太久……今日在我弥留之际,若能说出来,也算是……死而无憾了。”
“你们听我,慢慢说。”
他的目光深沉,望向沉寻州时带着难以言说的复杂:“当年你闯入里寨,带走了阿祢,我心里其实是高兴的。她是我的女儿,也是内定的下一任首领,我从小就以首领的标准培养她……可我是她的父亲啊,我舍不得她象我一样背负这沉重的命运。”
沉寻州不解,不懂他这话的意思。
沉青叙解释说道:“历任首领都要以自身寿命供养神树,至死方休。”
闻言,沉寻州满眼不可置信,愤然,“这简直是陋习!”
烛火噼啪一声,爆出个灯花。
老首领继续说道:“所以当你闯入里寨时,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任由你带走了她。”
沉寻州的眼神骤然阴鸷:“既然如此,那为何我第二次来时,你要百般阻挠?”
老首领沉沉地叹了口气。
那段被沉寻州深埋心底的记忆重新浮现,虽然久远却依然带着陈年的痛楚:
“那时我以为……是沉家的反对让阿祢受了委屈,她才选择离开。”他的目光空茫,“所以我再次来到云江苗寨,独自闯进了里寨。但这一次……我没能带走她。”
他记得阿祢站在那棵老槐树下,阳光通过枝叶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。
她穿着他们初见时的那身苗服,银饰在风中轻轻作响,可她的眼神却不再有从前的恣意快意。
“阿州,我爱你,你也爱我。但是爱不一定要在一起。”她的声音很轻,却象一把钝刀,一下下割着他的心。
那个从小要风得风、骄傲恣意的沉家少爷如何能接受这样的理由?
他急切地握住她的手,许下承诺:“我可以说服沉家,只要我能说服他们,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。”
阿祢却轻轻摇头,抽回了手:“不,阿州,你来到了我的世界,所以我们相爱了。可我若去你的世界……”
她苦涩地笑了笑,“你的世界在排斥我,我也不快乐。”
沉寻州还想争辩,阿祢却伸手抵住他的唇,露出一个让他心疼的璨烂笑容:“阿州,不必再说了。我是苗寨的风,向往的是这里的青山绿水。待在繁华都市里,我不会快乐的。你愿意……看到我愁眉苦脸地待在你身边吗?”
沉寻州下意识地摇头。
他怎么会愿意?他爱的不就是她如山风般自由璨烂的模样吗?
阿祢的笑容越发璨烂,就象他们初遇时那样,可眼底却藏着化不开的悲伤:“所以,带着我的爱回去吧。而我,会带着你的爱,在这里快乐地活下去。”
沉寻州本想继续劝道,说是他可以为了她留在她的世界里。
但是阿祢却继续说道:“阿州,你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,你在这里不会快乐的,就象我在外面不会快乐的一样。”
那一刻,沉寻州清楚地知道,她很坚定,就象她当初愿意义无反顾跟他离开一样。
沉寻州决定放手,不是不爱,而是太爱,爱到宁愿放手,让她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