沉寻州缓缓起身,目光深深地落在沉青叙身上。
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儿子穿着完整的苗服,银链垂落额前,一身修长苗服衬得他宛若山间明月。
望着那双与他母亲如出一辙的黑眸,沉寻州恍惚间看见了另一双眼睛。
记忆猝不及防地席卷而来。
那个穿着苗服的女子总爱采一大把野花,笑着塞进他怀里。
银饰在她转身时叮当作响,她脸上的笑容比手中的花束还要明艳。可她最后留给他的,只有她身死的死讯和一个他们共同的血脉。
“我不管你是谁。”藤伊冰冷的声音割开回忆,“我只问你,你怎么进来的?”
她同时看向憨态的罗叔。
沉寻州缓缓转身:“是青叙的母亲……告诉我的路。”
藤伊瞳孔骤缩,里寨竟然有一条安全通向外寨的密道。
今日的日子特殊,姜纾看向沉青叙,心有所感。
姜纾轻轻开口,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:“叔叔,今天正好是阿姨的祭日。您……要去看看她吗?”
“是今天吗?”
沉寻州的声音突然沙哑,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西装裤。
姜纾震惊地望向沉青叙,压低声音:“你从来……没和叔叔说过吗?”
沉青叙直视着沉寻州,目光深沉:“那时候,为什么不问我,关于母亲的事?”
这是沉青叙藏在心里的疑惑,今日,他突然想问了。
姜纾蒙了,什么意思。
沉寻州的喉结滚动了一下,唇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:“因为我比谁都清楚……我只是你生物学上的父亲,你对我,对沉家,没有感情。”
他停顿片刻,声音轻得几乎破碎,“在你需要父亲的年岁里,我从未出现。你又凭什么……要对我有感情?”
这句话说出口时,他整颗心都在抽痛。
最爱的女子独自生下他们的孩子,他一无所知;她离开人世时,他连最后一面都未能见到;儿子成长的每一个瞬间,他都永远地错过了。
沉青叙的睫毛轻轻颤动,良久才低声道:“是。”
“我不需要问你,”沉寻州深吸一口气,眼中泛起细微的水光,“因为我会亲自来找她。当我知道你们来到云江时,我就明白……我是时候来见她了。”
姜纾的鼻子一阵发酸,主动开口:“叔叔,我带您去阿姨那里吧。”
沉寻州却轻轻摇头,抬手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领:“太久没见了……我得先换身衣服,好好收拾一下。”
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,象是怕惊扰了什么,“不然她见到我这副样子……该认不出是谁了?”
他转身时,脚步有些跟跄,罗叔默默上前扶住他的手臂。
姜纾急忙拉着沉青叙跟上。
——
此时,空荡荡的议事堂里,藤伊望着那个背影,喃喃自语:“这就是母亲到死都忘不掉的人吗?”
裘琰沉默地站在她身后。
寨中老人常说,沉青叙的母亲,即使改嫁,但是心里始终装着的一直都是沉青叙的父亲。
藤伊缓缓垂下眼睫,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无形的落寞里。
这一刻,她竟前所未有地羡慕着沉青叙。
还不等藤伊继续伤感,就在这时,一个寨民快步来报:“首领,老首领那边……似乎有苏醒的迹象。”
藤伊下意识地扬起笑容,那笑意却很快凝固在嘴角。
此刻她的心情复杂难言,她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他。
来人继续禀报,语气沉重:“医者说,老首领他……可能是回光返照的征兆。”
一阵酸楚猛地涌上喉头,藤伊身形一个跟跄,几乎要站立不稳。
裘琰担忧地唤道:“首领……”
藤伊顿了顿,终究还是迈开了脚步,朝着外公的房间快步奔去。
每一步都象是踏在心上,每一步都沉甸甸的。
另一边,姜纾拉着沉青叙,跟着沉寻州来到了他们暂住的吊脚楼前。
沉寻州提着行李独自走进屋内,姜纾和沉青叙则与罗叔在门外等侯。
姜纾好奇地转向罗叔:“罗叔,原来您当年说的那个富家少爷,就是沉叔叔啊!”
罗叔点点头,脸上浮现怀念的笑容:“是啊。那会儿寻州第一次来苗寨,才二十出头。他是我接待的第一个客人,虽然我们俩年纪差着一截,却意外地投缘。”
姜纾想到罗叔向来健谈的性格,不禁莞尔,想着以罗叔自来熟的性子,和谁都能聊得来吧。
“说实话,”罗叔的目光变得悠远,“我可是亲眼看着寻州一步步坠入爱河的。”
这话顿时勾起了姜纾的好奇,连沉青叙也侧目看来。
姜纾问:“是沉叔叔和阿姨的故事吗?”
“是啊。”罗叔感慨地点头,“二十来岁的年纪,正是最好的年华。一个俊朗儒雅的富家少爷,遇上一个笑得比山花还璨烂的苗寨姑娘,两人一对上眼,就再也移不开了。”
姜纾听着这番描述,眼前立马浮现出一幅美好的画面。
罗叔端详着沉青叙的侧脸,笑道:“其实,见你第一面时我就觉得眼熟,只是不敢认。”
“为什么不敢认?”姜纾追问。
罗叔嘿嘿一笑:“寻州待人热诚,这孩子却冷冰冰的。唉,实在对不上号啊!”
闻言,姜纾歪着头,捉狭地瞅着沉青叙:“听见没?都怪你太凶了。”
沉青叙学着姜纾歪头,轻挑眉:“我凶?”
姜纾装模作样地思考片刻,一本正经地点头:“凶得很,就象一只总爱呲牙的小狗。”
沉青叙摇着头,宠溺地无奈笑笑。
罗叔看着这笑容,忍不住想到,要是初见时,是这样,他或许就能认出来了吧。
不一会儿,房门轻轻推开,沉寻州走了出来。
他换下了那身笔挺的西装,穿上了一套深蓝色的苗服。
姜纾仔细看去,发现这套苗服的样式格外古朴,不象是如今的款式。
沉寻州转向罗叔,声音里带着期待:“这套衣服,象吗?”
罗叔上下打量着,眼框微微发涩,连连点头:“像,太象了!和当年简直一模一样!”
沉寻州这才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,转而看向沉青叙:“青叙,带我去见你母亲吧。”
沉青叙默默点头。
姜纾朝他使了个眼色,示意他在前面带路,自己则刻意放慢脚步跟在后面。
父子二人并肩而行,阳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。
两张极为相似的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格外分明,连走路的节奏都莫名契合。
姜纾望着这一幕,不由得恍惚,若是她的阿叙不是在孤独中长大,若是这对父子不曾错过这么多年……
可是,没有若是。
罗叔在她身旁轻声叹息:“那是寻州第一次见她时穿的衣服。看着是新的,可每个细节都和当年那件丝毫不差。”
姜纾心头一颤,一股酸涩直冲心尖。
阿叙说过,他母亲临终前特意嘱咐,要在祭日这天才能去看她。
而沉寻州,今日,穿着与心上人初见时的衣服,翻越山河,来到了这里。
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缘分呢。
这世间最痛的,莫过于明明深爱,却终究错过。
有情人阴阳两隔,父子相见不相识。
而她的阿叙,从小在别人的指指点点中长大,既没有得到过父爱,又早早失去了母亲。
他才是最让人心疼的那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