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轼、苏辙、曾巩等人也收起思绪,好奇望来。
吕惠卿则目光灼灼,紧盯沉砚,看他能作出何等诗篇。
沉砚深吸一口气,目光扫过窗外,构想着汴河的帆影,声音清越,缓缓吟道:
漕渠千里接神京,日夜帆樯送鼓声。
已见脂膏藏水府,岂知舟揖困人生。
权归泉府谋虽远,利析秋毫弊亦生。
莫讶升平多议论,江湖满地是柴荆。
诗作甫一吟出,满座先是静默,随即响起低低的赞叹之声。
此诗远不及《清明日会仙楼宴集偶得》,但确是此刻极为所需的转向灯,暗暗将话题引偏。
首联“漕渠千里接神京,日夜帆樯送鼓声。”勾勒出汴河漕运的繁忙景象。
颔联“已见脂膏藏水府,岂知舟揖困人生。”笔锋一转,揭示繁华背后的民生艰辛,“脂膏”既指漕粮,亦暗喻民脂民膏,“困人生”三字沉痛,体现对底层劳役的同情。
颈联“权归泉府谋虽远,利析秋毫弊亦生。”
直接回应吕惠卿的问题!
承认权力集中的长远谋划有其道理,但紧接着指出,即便制度设计再精妙,执行中也难免滋生弊端。
既展现了辩证思考,也暗含对纯粹技术化改革局限性的警示。
尾联“莫讶升平多议论,江湖满地是柴荆。”升华主题:
不要惊讶于太平盛世总有这么多争论,因为普天之下,还有无数百姓生活在艰辛之中。
将议题从权力提升到民生根本,格局顿开。
此诗完美呼应了吕惠卿的提问,却又超越了具体权争,直指治国安邦的终极目的——民生疾苦。
苏轼率先击掌:
“好一个‘江湖满地是柴荆’!仲实此诗,沉郁顿挫,有杜工部遗风!于升平景象中见隐忧,于制度议论中怀悲泯,大善!”
曾巩也重重点头:“‘利析秋毫弊亦生’,此言切中肯綮!改革之难,正在于此,仲实见识不凡!”
欧阳修虽是赞赏,但依旧淡定道:“诗以言志。仲实此诗,非徒具文采,更见其胸襟抱负。格调高远,非寻常吟风弄月者可比。”
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沉砚身上,尤其是吕惠卿。
他深深看了沉砚一眼,原本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认可意味的笑荣,拱手道:
“沉兄高才,惠卿佩服。诗以载道,兄台此诗,道出了惠卿心中所思却未能尽言者。权、利之争,终须以民生为依归。受教了。”
吕惠卿的肯定,分量极重。
沉砚的才学与见识,直接得到了这位未来变法内核人物的初步认可。
这次文会,因吕惠卿的尖锐提问和沉砚的巧妙回应及精彩诗作,将交流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。
……
自欧阳修府上文会后,沉砚的《汴河杂咏》不胫而走。
其诗中流露出的深沉史观与真切民瘼,在汴京学子士林间引起了不小的反响。
他沉仲实的名号,不再仅仅与“桃花醉”和那首“人间自有会仙途”的逸闻相连。
更添了一层“沉郁顿挫、心系苍生”的底色,这对他未来的科举仕途无疑是极佳的铺垫。
吕惠卿如沉砚所料,开始主动与他接触。
两人又数次在私下中相遇。
吕惠卿才思敏捷,尤精于《周礼》与制度考究,言辞往往犀利深刻,直指要害。
沉砚则凭借其超越时代的视野和务实的分析能力,总能与之进行旗鼓相当的对话,时而赞同,时而辩驳,彼此间既有惺惺相惜的欣赏,亦有理念上的微妙碰撞。
一次,在章敦寓所的小聚中,吕惠卿再次谈及“泉府之制”,论述如何通过国家控制关键物资与信贷来平抑物价、增加国库收入
言辞间充满了对《周礼》古制的推崇和将其应用于当下的热切。
沉砚认真听完,沉吟片刻,道:“吉甫兄所言,以古制今,立意高远。然在下窃以为,泉府之制可行于古,或因古时地广人稀,交易不繁,官府易于掌控。
而今汴京,商贾云集,货通南北,市易之繁复,百倍于古。若事事皆欲由官中掌之,非但需要极其庞大的胥吏体系,易生贪腐
更恐挫伤商贾经营之积极性,使货流不畅,反致物价腾踊。
官掌大宗、控要害、定规则民营细节、通有无、竞优劣。如此,或可兼得效率与公平?”
他并未全盘否定吕惠卿,而是指出了古今社会复杂度的差异以及可能产生的“制度成本”,提出了更具弹性的“官民合作”思路。
吕惠卿闻言,目光锐利地看了沉砚良久,并未立刻反驳,而是陷入了深思。
最终,他缓缓道:“仲实兄虑及执行之难,确有道理。惠卿受教。”
虽未完全认同,但显然将沉砚的意见听了进去。
这种高质量的交流,让苏轼、章敦等人也获益匪浅,他们这个小圈子的影响力与日俱增。
沉砚在其中,不仅学问精进,更逐渐确立了自身独特的思想者形象。
与此同时,沉砚和皇城司的关系,也处理得极为谨慎。
他深知刘章、赵宗晖这类人物,身处权力旋涡中心,心思缜密,恩威难测。
赵宗晖身份尊贵,目前沉砚的微末身份,难于与之相交,但刘章还是可以的……
不过来往过于密切,容易被卷入不必要的纷争,甚至可能被当作棋子。
但若完全疏远,则可能失去这层难得的隐形庇护,之前化解危机的努力便付诸东流。
因此,他采取了一种“润物细无声”的策略,维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联系。
比如节礼维系,不卑不亢……
端午前夕,汴京街头粽叶飘香,龙舟竞渡的鼓点隐约可闻。
沉砚并未亲自前往皇城司衙署,而是通过齐牙人手下的一个老练小厮,办了一件事。
他精心挑选了两坛最新批量、品质极佳的“桃花醉·玉版”。
这酒不仅口感醇厚,包装也极为考究:白瓷坛身,坛口以桃木塞封存,系着靛青丝绦,附有一枚小巧的竹制酒签,上刻“艾蒲驱瘴,醴酒延年”八字,既应景,又雅致。
他嘱咐小厮,务必低调地将酒送至皇城司亲从官办公的侧院。
指名交予池桓池亲事,并附上一张素笺,上面只有寥寥数语:
“池兄台鉴:节近端午,暑气渐盛。谨奉家酿薄酒两坛,聊解暑渴,兼贺佳节。弟砚顿首。”
言辞极简,只提家酿薄酒、聊解暑渴,绝口不提前番相助之事,姿态放得极低,却又透着不卑不亢的亲近。
礼物价值适中,既不显寒酸,也绝无贿赂之嫌。
那小厮是个人精,知道沉砚出手阔绰,且经常和皇城司的察子走到一起说话,且关系密切,便知他的能量,所以领命而去,办得隐秘妥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