沉砚被她打断,先是一怔,随即被那香气吸引,笑道:
“月娥的手艺越发精进了,这菜色香味俱全,正好我有些饿了。”
说着便很给面子地夹了一筷品尝,连连称赞。
杜月英看着妹妹的举动,哪能不明白她的心思,不由失笑,轻轻戳了下她的额头:
“馋丫头,就知道显摆!没见我们正说事呢?”
杜月娥哼了一声,竟更大胆许多,挽住沉砚的骼膊:“天大的事也得吃饭呀!你说是不是?”
沉砚被她缠得无奈,又觉好笑,只得对杜月英道:“月英姐,此事稍后再议,先尝尝月娥的手艺。”
杜月娥这才心满意足,得意地瞟了姐姐一眼。
恰在此时,前店传来杜守义的喊声:“月英,孙记绸缎庄的六娘来了,说是找你有点事!”
杜月英闻言,眉头微蹙,对沉砚道:“郎君稍坐,我去去就来。”
杜月娥好奇,也跟了过去。
来到前堂,只见一位穿着体面、头戴绢花的胖媒婆正拉着杜守义说话,见杜月英出来,立刻堆起满脸笑:
“哎呦!这就是杜家大娘子吧?真是越来越标致能干了,如今这‘桃花醉’的名声,可是传遍汴京了,不知可曾许了人家?”
杜月英脸色微沉,语气却还算客气:“孙六娘说笑了,妾身刚归家不久,暂无此心。”
孙六娘却不肯罢休,压低声音道:“娘子莫要自误!如今你虽和离归家,但能干的名声出去了,反倒是一门好亲!南城开生药铺的徐官人,去年丧偶,家底丰厚,正想寻一位能干持家的娘子…还有那东水关的徐押司…”
杜月英听得心烦意乱,正要严词拒绝,却听身后杜月娥忽然高声插嘴道:
“孙六娘!我阿姐的婚事不劳您费心!她如今帮着沉郎君打理偌大生意,忙得很!寻常人家哪配得上我阿姐!”
她这话说得又快又冲,声音响亮,店里几个客人都听见了,纷纷侧目。
话里话外,竟隐隐将沉砚和杜月英扯在了一起。
杜月英顿时涨红了脸,呵斥道:“月娥!休得胡言!”
她急忙对孙六娘道,“六娘莫听小孩子家胡说,妾身确无再嫁之意。爹爹,送客吧!”
说罢,转身匆匆回了后院。
孙六娘碰了一鼻子灰,讪讪离去。
后院廊下,沉砚也隐约听到了前堂的动静,见杜月英面红耳赤地回来,神情尴尬,便温言道:“市井闲言,月英姐不必放在心上。”
杜月英低声道:“让郎君见笑了。”
心中却因妹妹那莽撞的话而掀起波澜,偷偷瞥了沉砚一眼,见他神色如常,才稍稍安心,却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。
杜月娥跟进来,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,绞着手指,有些惴惴不安,却又带着点“宣示主权”后的小小得意。
一场微妙的醋海风波,似乎暂时平息,却在三人心中都投下了小小的石子。
天色渐暗。
柳砚卿拖着疲惫的身子从太学旁听归来。
他今日在书肆抄书多时,手腕酸麻,所得却仅够一日嚼谷。
刚踏入一家人租住的小院,便听见房东赵婆那尖利的嗓音:“…柳家大姑娘,不是老婆子我心狠,这房租已拖欠半月了!你娘这病就是个无底洞,你们姐弟俩又没个正经进项,总不能一直这么拖着吧?”
柳慧的声音带着恳求:“赵婆婆,您行行好,再宽限几日!墨彦他…他这几日抄书得了些钱,很快就能凑上…”
“凑?拿什么凑?”赵婆声音更高。
“眼看秋闱了,他一个读书人,不得打点?不得买纸笔?指着抄那几本破书,能济什么事?我看你们还是早点打算,回老家去吧!这汴京城,不是你们待的地方!”
柳砚卿心中一紧,快步走进院子,只见姐姐柳慧正对着咄咄逼人的赵婆连连作揖,眼圈泛红。
病重的母亲在里屋传来压抑的咳嗽声。
“赵婆婆。”柳砚卿上前,将姐姐护在身后,尽管心中屈辱,却仍保持礼节。
“房租之事,是砚卿之过。请您再宽限三日,三日内必当奉上。”
赵婆瞥了他一眼,哼道:“柳秀才,不是我不讲情面。我也是小本经营。就三日!三日后若再见不到钱,就别怪老婆子我翻脸不认人!”说罢,扭身走了。
柳慧看着弟弟,眼泪终于掉了下来:“墨彦…娘的药…也快断了…今日仁心堂的周小哥来送药,暗示…暗示若再不能结些旧帐,只怕…只怕下次…”
柳砚卿脸色苍白,紧紧攥住了拳头,他如何不知?母亲的病需用好药店花费甚巨。他拼尽全力抄书、甚至偶尔去杜家帮工,所得银钱对于药费和房租而言,仍是杯水车薪。
秋闱在即,他连买一刀好纸都要斟酌再三。
沉默良久,他哑声道:“阿姐,别急…我…我再想办法。”
翌日。
柳砚卿在相国寺门前书摊遇到沉砚,便想着太学今日有场辩论,他们这些学子可去旁听,便道:
“仲实兄,今日太学内斋有场辩论,甚是热闹,主题恰是‘经义与策论孰重’,几位博士和直讲都会到场点评。兄若有暇,可愿同往一听?或许对备考有益。”
沉砚见在此地遇到柳砚卿有些惊讶,想到他经常在此抄书也属正常,不过说到太学,他还是有些兴趣的,且正想深入了解太学风气。
上一次遇见太学生切磋,还是樊楼失火的那个夜晚,在书商徐敬儒举办的宴会上。
想想还挺有趣了,毕竟都是些学子,去去倒也无防。
两人便欣然前往了。
太学内斋,气氛果然热烈。
众多太学生围坐,争论的焦点正是当今科场最热门的话题:是坚守诗赋取士的传统,还是应加重策论分量,选拔通晓实务的人才?
主持辩论的是一位年轻的国子监直讲,言语犀利,观点鲜明,隐隐倾向于改革。
台下学生分成两派,争论不休。
一派以一位老成持重的上舍生为首,引经据典,强调诗赋方能见才情学识,策论易流于空疏妄议。
另一派则人数更多,情绪激昂,为首的是一位名叫叶祖荣的青年士子。
他面容清俊,目光锐利,言辞极具煽动力:
“诸位!诗赋虽雅,然于国何补?于民何益?当今朝廷积弊丛生,外有强敌环伺,内有财用匮乏,正需通晓钱谷、兵刑、河渠、盐铁之实务干才!
策论之重,在于能学以致用,能经世济民!岂能再沉溺于雕虫篆刻之技,寻章摘句之工?!”
他的观点与欧阳修、沉砚等人的想法不谋而合,但言辞更为激烈直接,充满了对现行制度的批判意味。
沉砚低声问柳砚卿:“此人是谁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