谈话间,骡车已出了南熏门
城外道路不如城内平整,车厢微微颠簸起来。
一个不稳,杜月英身子轻轻晃了一下,下意识地伸手扶住窗框。
沉砚很自然地虚扶了一下她的手臂,触之即离,分寸把握得极好:“小心。”
隔着衣袖,那短暂的触碰却让杜月英如同触电般,飞快地缩回手,心跳如擂鼓,连呼吸都窒了一窒。
她慌忙转头看向窗外,假装被城外的田野风光吸引,生怕被他看出异样。
沉砚看着她骤然紧绷的背影和微微泛红的耳根,目光微凝,似乎明白了什么。
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,随即也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,不再多言。
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沉默,只馀骡车的吱呀声和车外偶尔传来的鸟鸣。
幸好,城南那处租处很快到了。
车夫勒停骡车,沉砚率先跳落车,很绅士地伸出手想扶杜月英一把。
杜月英尤豫了一下,最终还是轻轻搭着他的手腕,借力下了车,指尖一触即离,低着头轻声道谢:“多谢沉郎君。”
眼前的院落比想象中更大些,青砖围墙有些斑驳,但整体结构尚好。
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,一股陈旧却不算难闻的染料和尘土混合气味扑面而来。
这地方前身应该是个染坊,沉砚上次来查看的时候没闻到这股染料味,此时倒是嗅得清楚。
院落极为宽敞,足有杜家后院三四倍大,角落里一口老井,井台布满青笞,辘轳尚且完好。
正房和东西厢房虽然有些破旧,窗纸破损,但梁柱结实,略加修葺便可使用作为库房、酒窖和工匠歇息处。
最妙的是后院极大,平整夯实,正好可以用来晾晒花瓣、堆放酒坛。
杜月英一进入这院子,注意力便被完全吸引了过去。
她毕竟是打理过内宅的人,对空间利用自有章法。
她摘下帷帽,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颇具风情的眉眼,也顾不上方才的尴尬了,指着各处,语速渐快:
“沉郎君你看,这正房可作库房,阴凉通风。东厢盘上大灶,正好蒸粮。西厢留给柴叔窦叔他们居住,也方便夜里看护。
这后院极大,搭上棚子,下雨也不怕…这井水,需得找人好好淘洗检测一番,若水质甘冽,便是天大的好事!”
她一边说,一边在院中踱步丈量,眼神发亮,方才的忸怩不安,全然被干练所取代。
沉砚跟在她身后,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和因兴奋而微微泛红的脸颊,嘴角勾起一抹笑意。
这样的杜月英,自信,有主见,散发着一种独特的光彩。
“月英姐觉得此处可行?”他含笑问道。
杜月英转过身,用力点头,眼中满是肯定:“极好!大小、布局、水井,都再合适不过!租金若真如沉郎君所言,已是极为难得了!只需请泥瓦匠和木匠来稍作修缮,便可使用!”
“好。”沉砚颔首,“既然如此,我下午便去寻齐牙人定下契约。修缮之事,还需劳烦月英姐多费心盯着,需要采买什么,与杜叔和月娥商量着来便是。”
“放心,交给我。”
看完场地,两人心中的石头都落了大半。
回程的路上,气氛轻松了许多。
杜月英虽仍保持着距离,但话多了些,与沉砚讨论着需要采购的材料、聘请工匠的工钱,以及如何将杜家现有的酿酒家什搬运过来。
骡车再次驶入喧闹的汴京城,杜月英重新戴上了帷帽,轻纱后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,偶尔会悄悄落在身旁那个清俊沉稳的青年身上。
他心思缜密,行事果决,待人尊重,又有那样惊人的才华…他对自己,似乎也格外信任和…照顾?
这个念头一冒出来,立刻被她强行压下。
她暗暗告诫自己:杜月英,莫要痴心妄想。
他是月娥心仪之人,是杜家的贵人,与你…仅是合作与尊重。
能得他信任,打理脚店与作坊,已是幸事,万不可再有非分之想,徒惹烦恼,更姑负了这份难得的信任。
翌日。
沉砚以“为家中来京探亲的远房表亲寻觅临时居所”为由。
再次找到了那位消息灵通的齐牙人。
“齐先生,这次再托您留意一处宅院。”
沉砚将一个鼓囊的钱袋不着痕迹地塞了过去。
“要求依旧,僻静,独门独院,最好带水井,邻里越少往来越好,租金不妨事,关键要稳妥。”
齐牙人掂了掂银子,鼠须翘起,压低声音:“沉郎君放心,小人省得。您这要求…嘿嘿,确是安置‘贵亲’的好去处。
巧了,西城金水河下游,靠近城墙根的白矾坊,有一处老先生的旧院,他前年中举寻了出路外任了,院子一直空着,托我寻个可靠人家看顾。
院子不大,但清静,有口清水井,左邻右舍多是老实巴交的老住户,平日少有串门,就是…位置偏了些。”
“偏些无妨,正合我意。烦请齐先生尽快促成此事,租金可按年预付,但契约需以你的名义代签,对外只说是远房亲戚借住。”
沉砚需要最大程度地隐匿自己的存在。
齐牙人是个人精,立刻心领神会,拍胸脯保证:“明白!郎君放心,包在小人身上,定办得妥妥帖帖,绝无后患!”
很快,当天晚上,齐牙人便办妥了一切。
地契钥匙通过隐秘方式交到了沉砚手中。
深夜,汴京沉寂。
沉砚并未亲自出面,而是通过池桓,进行了一组‘操作’。
他知池桓虽隶属皇城司,但对自己心存敬佩且为人仗义。
便让他寻了两名绝对可靠、口风极紧的退役老卒,付了可观的钱财,让他们扮作更夫,利用皇城司内部巡逻换防的短暂间隙,将云絮管和云酥从原先皇城司的官廨中,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移到了白矾坊的这处小院。
目的自然是躲开一些西夏亦或是辽国暗中探子的注视。
整个过程悄无声息,甚至瞒过了刘章的耳目。
而刘章就算知道了也无暇顾忌,此时应当正在忙着落实崔文晟的罪证,这可是个大功劳,他想着,沉砚如此看重这两个女人,莫不是看重她们的美色了?
年少风流啊……既然这小子已经美人入怀,这户部主事牵扯出的泼天功劳,就算作他的了,毕竟沉砚如今人微言轻,就算有什么贡献也未必吃得下……
找的小院真如齐牙人所言,青砖斑驳,木门紧闭,院内一棵海棠树,一口石井,三间厢房虽旧却坚固。
它完美地隐匿在汴京庞大的城市肌理中,毫不起眼。
安置妥当后,沉砚依旧没有轻易前往。
他通过齐牙人,以“代东家看望亲戚”名义定期雇佣小厮送去米面粮油、生活用品和必要的书籍笔墨。
他将写有指示或需要分析的信息的薄纸,藏于特定书籍的特定页码夹层中,由齐牙人混在生活物资中遣人送入。
云氏姐妹则将分析结果或汇报同样写入纸条,藏于需要归还的旧书中,由齐牙人的人再次带回。
这种方式效率不高,却最大程度保证了安全。
至于从云絮管和云酥口中得知的罪官崔文晟,沉砚则是毫不感兴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