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说着,杜月英端着一叠刚洗好的荷叶从灶房出来,准备包裹米酥。
她今日穿了件素净的靛蓝襦裙,发髻挽得一丝不苟,眉宇间少了往日的郁色,多了几分干练沉静。
见到沉砚,她微微颔首,唇角噙着一丝浅笑:“沉郎君。”
“月英姐。”
沉砚回礼,目光扫过院中略显拥挤的坛坛罐罐,心中盘算。
父亲信中所言青州粮价波动、民生艰难,与眼前杜家生意的红火形成了微妙对比,也更坚定了他要做些什么的想法。
他沉吟片刻,开口道:“杜叔,月娥,月英姐,我正为此事而来。如今‘桃花醉’势头正好,但困于这方寸之地,终究难成气候。我们需得想想长远之计了。”
杜守义叹道:“道理我也懂,可这扩作坊、找地方,哪一样不要钱?还要寻可靠人手…”
“爹,沉郎君,”杜月英忽然开口,声音清淅沉稳,“我这几日帮着登记打理,倒有些想法。”
几人目光都看向她。
杜月英放下荷叶,走到院中,指着那几口大缸:“咱们这酒,如今在汴京已是独一份的稀罕物。但总靠散客零卖,或是等大户人家上门预订,终究慢了些。且咱们这店位置并非繁华大街,许多慕名而来的人寻也难寻。”
她顿了顿,看向沉砚,眼中闪铄着思索的光芒:“我在想,咱们是否能在汴河码头附近,或是那州桥夜市入口处,盘下一间小些的脚店?
不需如这般能做饭食生意,只设一两个雅致座头,专售咱家的‘桃花醉’及各色配酒小食。
如此,既方便了南来北往的客商行人购买,也是个活招牌,更能直接听到各处的消息风声。”
沉砚闻言,眼中闪过赞赏之色。
杜月英这个想法,正与他一部分心思不谋而合!
开设分店,不仅能扩大销售,更是一个绝佳的信息收集点,尤其是码头,消息灵通,或能听到关于各地粮船、漕运的闲谈,正好可留意父亲信中所托之事。
“月英姐此计甚妙!”沉砚赞道,“码头亦或是州桥脚店,客流如织,正是推广桃花醉的绝佳窗口。且…”
他话锋一转,看向杜守义:“杜叔,扩作坊之事,亦刻不容缓。我前几日粗略算了算,这几日桃花醉的进项增长,除去本钱,盈馀已颇为可观。
我们可以一起凑一笔资材,在城外寻一处带水井、院落宽敞的旧作坊租贷下来,应非难事,且我已经托牙人在找了。”
杜月娥听得眼睛发亮:“对!城外地方大,租金也便宜!柴叔窦叔也能施展得开!”
杜守义有些尤豫:“这…步子是否迈得太大了些?又是开分店,又是扩作坊…”
“杜叔,”沉砚语气坚定,“机遇稍纵即逝。如今桃花醉名声初显,仿冒者迟早会出现。我们需得尽快站稳脚跟,形成规模,别家才难以轻易跟上。”
杜月英点头附和:“沉郎君思虑周全。开脚店所需本钱不大,我…我那里还有些体己钱,可先支应起来。”
她语气平静,却透着一股自立更生的决心。
杜守义看着眼前三个年轻人,一个目光长远、沉稳有度,一个聪慧机敏、干劲十足,一个历经磨难却愈发坚韧、心思缜密。
他胸中豪气顿生,一拍大腿:“好!就依你们!我这把老骨头,就再拼一回!沉小子,寻作坊场地的事,你多费心。月英,脚店选址筹划,你来张罗。月娥,家里这一摊和酿酒的事,你和多担待着,切记不要怠慢了店里的伙计们!”
分工已定,几人脸上都浮现出振奋之色。
沉砚看着杜月英,诚恳道:“月英姐,脚店一应事务,便要辛苦你了。若有难处,或需与人打交道,随时告知我。”
杜月英迎上他的目光心里一颤,但还是笑道:“沉郎君放心,这些锁碎事务,我还应付得来,总不能一直躲在院里。”
……
下午,齐牙人遣了个小厮来报,说物色到了一座院落。
沉砚跟随去参观了一下,大小和布局都很合适,至于位置,倒不是太好。
但毕竟只是用来做作坊,不过位置倒也没那么重要了。
沉砚探听消息的同时,往返相国寺学子聚集地、轩华小筑、杜家酒食店一刻不曾闲着。
第二天午后,沉砚来寻杜家众人,告知已在城南寻到一处废弃的染坊,院落宽敞,自带水井,价格也合适,问她们是否有空一同去看看。
来的时候沉砚已经和杜月娥打过招呼,后者忙的不可开胶,便让姐姐先招呼着。
“月英姐,你若觉得合适,我们便早些定下,也好尽快将酿酒的家什搬过去,免得柴叔窦叔他们总在这么逼仄的地方转不开身。”
沉砚站在院中,阳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和清朗的侧脸,语气温和却有一种令人信服的沉稳。
杜月英正低头核对一份拟给脚店伙计的工契,闻言抬起头,恰好撞进他明亮眼眸里。
她的心不由自主地漏跳了一拍,握着毛笔的手指微微收紧。
她飞快垂下眼睫,掩饰住瞬间的慌乱,声音努力维持着平日的镇定:“好…城南确是不错,漕运便利,粮秣采买也方便。我…我收拾一下,这便随你去。”
她起身时,裙角不经意拂过一旁的矮凳,险些带倒,还是沉砚眼疾手快扶了一把。
“当心。”他的声音近在咫尺,关切道。
杜月英的脸颊腾地一下热了起来,低声道了句谢,便匆匆转身去拿帷帽。
她能感觉到沉砚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,那目光并无狎昵,却带着一种欣赏和…信任?这让她心头更乱,既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甜,又掺杂着深深的自卑与徨恐。
她是谁?
一个和离归家的妇人,年纪比他大,过往不堪。
而他呢?才华横溢,前程远大,连欧阳学士都青眼有加,身边还有月娥那样明媚鲜活的妹妹…她怎敢有丝毫非分之想?
能将脚店打理好,能帮衬家里,能得他一句“月英姐心思细密,做事稳妥”的认可,她便已心满意足,不敢再奢求其他。
和杜守义和杜月娥打了招呼之后,两人便准备动身,事不宜迟,赶紧将事情一件件办好才是正道儿。
沉砚雇了趟骡车,杜月英毕竟是自己大姨子,不可能象杜月娥那般和自己共骑一匹马……
一路上,她坐在骡车里,尽量靠着窗边,与沉砚保持着距离,谈论的都是脚店的布局、酒水的运输、人手的安排,语气公事公办。
沉砚似乎并未察觉她的异样,依旧与她有商有量,尊重她的每一个意见。
这份尊重,让她既安心,又有一丝难以言说的酸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