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午阳光正好,晒得人懒洋洋的。
杜家店外空气中还弥漫着新出笼的炊饼麦香、卤肉的浓香,还有角落里几大缸正在发酵的“桃花醉”。
散发出的淡淡酒味儿和花果混合的独特香气。
杜守义没象往常一样在前头柜台坐镇,而是搬了个胡床,坐在院当中那棵老树下,面前摆着个簸箕,里头是才从粮行买回来的新绿豆。
他眯着眼,一边慢悠悠地挑着豆子里的碎石瘪壳,一边听着前头店里传来女儿清脆利落的招呼声和算盘珠子的噼啪声,脸上是连日来少有的舒坦。
“爹!您又躲清闲!前头忙死啦!”杜月娥端着一盆和好的面从厨房出来,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,脸颊红扑扑的,象刚熟透的桃子。
她嘴上抱怨着,眼里却带着笑。
“嘿!你这丫头,爹刚把粮行的帐结清,挑挑豆子歇歇腰,你就嚷嚷!”
杜守义故意板起脸,却藏不住嘴角的笑意,“再说了,如今咱家可有‘大掌柜’坐镇前堂,我怕啥?”
他说的“大掌柜”,正是在前头柜台后拨弄算盘、记录“桃花醉”预订名录的杜月英。
自那日王家风波后,杜月英便彻底在娘家住了下来。
起初几日,她还有些郁郁寡欢,时常对着窗外发呆。
但杜家没有闲人,杜守义和杜月娥也有意让她忙起来,便渐渐将“桃花醉”总揽大局、银钱收纳的活交给了她。
杜月英本就比妹妹更沉稳心细,算帐理货是一把好手。
起初还有些放不开,但接触的人多了,听着客人们对她家“桃花醉”的夸赞,看着帐本上日益增长的数字,她眉宇间的郁结渐渐化开,那份被王家磋磨殆尽的爽利和自信,又一点点回来了。
此刻,她正应对着一位熟客:“张员外,您要的‘玉版’的酒已经给您留好了,对,就是题了‘醉里挑灯看剑’那批
…哎哟,您太客气了,都是沉郎君胡诌的句子,当不得真…好嘞,给您包好了,这荷叶包着的是新做的桃花米酥,您带回去给夫人尝尝鲜!”
送走客人,她舒了口气,一抬头就见妹妹端着面盆过来,打趣道:“咱家二娘子如今越发有老板娘的派头了。”
杜月娥把面盆往石案上一放,叉腰道:“阿姐!你莫取笑我!再笑,晚上那碗加了双份臊子的三鲜面就没你的份了!”
杜月英拿起帐簿轻拍了她一下:“馋嘴丫头!就知道吃!快去看看后灶的卤肉火候,沉…沉郎君前日不是说,那卤汁的方子还得再调调,说是什么…香料得后放,才能出回味?”
“知道啦知道啦!就你记着他的话!”杜月娥皱皱鼻子,笑嘻嘻地跑向灶房。
经过杜守义身边时,还顺手从簸箕里捏了颗饱满的绿豆丢进嘴里,嘎嘣脆响。
杜守义笑骂:“嘿!生豆子也吃!没规矩!”
杜月娥早已跑远。
这时,隔壁裁缝铺的王大婶挎着篮子进来,人未到声先至:“杜老哥!挑豆子呢?哟,月英也在啊!真是越来越能干了!”
杜月英笑着招呼:“王大婶,您来了。”
王大婶凑到杜守义身边,压低了些声音,却依旧能让院里的人听见:“老哥,听说…月英那事,王家终于松口了?和离书送来了?”
杜守义“恩”了一声,神色淡了些,继续挑着豆子:“送来了,从此桥归桥,路归路,挺好。”
王大婶一拍大腿:“哎呦!那可是天大的好事!离了那糟心窝囊的王家,是月英的福气!凭月英这模样人品,这持家的本事,将来何愁找不到更好的?我看呐,比那王什么云的强百倍的郎君,排着队等呢!”
杜月英在柜台后听着,脸颊微红,却没有象以前那样躲开,反而落落大方地笑了笑:
“婶子说笑了,我现在只想帮着家里把生意做好,旁的,不急。”
“对对对!先把咱自家日子过红火了!”王大婶眉开眼笑,又凑近杜守义。
“老哥,我可不是那多嘴的人,就是…就是前街开书庄的孙掌柜,托我打听打听…他家二小子,前几年中了功名的那个…”
杜守义连忙摆手打断:“打住打住!他王婶,这事缓缓,缓缓!孩子刚静下心来,且不说这个!”
王大婶也是个知趣的,哈哈一笑:“成成成!我就是传个话!你们忙,我买俩炊饼就走!”
送走了王大婶,院里暂时安静下来。
杜守义偷偷瞟了一眼大女儿,见她神色如常,还在认真核对帐目,心里才踏实下来。
这时,杜月娥端着一小碗刚出锅、油光红亮的卤猪蹄从灶房出来,香气扑鼻。
她用小刀切下最软糯的一块,先递到杜守义嘴边:“爹,尝尝咸淡!”
杜守义就着女儿的手咬了一口,烫得直呵气,含糊道:“恩…香!入味!就是…好象还差点意思。”
“差点意思是吧?”杜月娥眼睛一转,又切下一块,跑到柜台边塞到姐姐嘴里,“阿姐,你尝尝!爹说差点意思!”
杜月英被妹妹弄得哭笑不得,细细品尝了一下,沉吟道:“是少了点回甘…沉郎君上次说的,是不是可以加一小块糖霜试试?”
“对对对!糖霜!”杜月娥一拍脑袋,“我这就去放!”
看着小女儿风风火火的背影,又看看大女儿沉稳专注的侧脸,杜守义嚼着嘴里香糯的蹄筋,喝了一口旁边小几上温着的、自家酿的薄酒,眯着眼叹了口气。
外面沉砚已经到了。
沉砚迈步进来时,看到的便是这般热火朝天的景象。
“沉哥儿!”杜月娥最先看到他,眼睛一亮,随即又略带嗔怪。
“你可算来了,这两日没来可有什么要紧事?”
杜守义表示赞同女儿的提问……
沉砚心中一暖,只温和笑道:“劳杜叔和月娥挂心,近来也无事,只是父亲来信寻常叮嘱些功课。看这架势,桃花醉怕是供不应求了?”
“何止是供不应求!”杜月娥抢着说道,语气里满是兴奋又带着苦恼,“昨日预订的牌子都排到五日后了!许多大户遣管事来,开口就要十坛八坛,我都不敢应承!”
杜守义搓着手,又是欢喜又是发愁:“谁能想到这酒水如此抢手。地方太小,周转不开,柴平他俩都快睡在酒缸边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