抽出信纸,展开。
父亲那手熟悉峻峭的楷书映入眼帘,墨迹淋漓,力透纸背,仿佛能通过字迹看到父亲伏案疾书时紧锁的眉头。
且字体肥瘦之间,与沉砚的字一脉相承。
内容是:
“吾儿仲实亲启:
“见字如晤。
信使抵达之时,想必京华已入过寒食。汴河新涨,柳絮纷飞,正是读书上进之佳时。汝孤身在外,求学不易,衣食起居,可还安妥?闻汝寄居杜家,需谨记客居之礼,勤勉之馀,勿忘相助东主,以全君子之义。””
沉砚早在前两次回信中已经说明了自己在京中的境况,父亲如此来信,恐怕也是害怕自己寄人篱下遭人厌恶。
““青州今岁光景,不及往年。去岁蝗灾馀威犹在,今春雨水稍欠,麦苗长势略逊,收成恐难丰稔。州府虽已呈文上报,然朝廷赈济迟迟未至,乡间已有饥馑之虞,粮价渐涨,百姓生计颇艰。
为父眼见乡邻困顿,心中实难安稳。吾儿在京,若有机缘,或可向相熟士子打探,如今朝廷对京东路灾情可有议赈之策?消息几何?””
看到此处,沉砚眉头微蹙。父亲描述的灾情,并非易子而食、赤地千里的极端惨状,而是更为普遍且真实的“春旱欠收,粮价上涨,民生艰难。
这种困境更常见,也更易被朝廷忽略,但于底层百姓而言,已是切肤之痛。
父亲言语克制,但字里行间透出的忧心忡忡却清淅可辨。
““吾儿需谨记,读书非为功名,乃为明理;明理非为空谈,乃为济世。探听消息,非为私利,乃为解乡梓之困,使上官勿忘青州黎庶之望。
然此事需量力而行,谨慎为之,万不可因小失大,眈误自身前程,或卷入不必要的纷争。切记,切记!””
这是一份沉甸甸的托付,也充满了对沉砚的保护,反复叮嘱他量力而行,以自身前程为重。
““另,家中一切尚安,汝母与小妹皆好,勿须挂念。
米粮虽贵,然家中薄田所出,辅以汝母织补、为父塾中束修,尚可支撑,暂未至饥馑之境。汝安心备考即可,秋闱在即,此乃正途,切莫为家事过分劳神。
银钱若有不敷,可去‘永泰’绸缎庄寻李掌柜,彼乃为父故交,或可周济一二。然非万不得已,不可轻易相求,需保我沉家风骨。””
家中的情况,父亲报喜不报忧,但“米粮虽贵”、“尚可支撑”数字,已让沉砚能想象到父母节衣缩食的情景。
父亲自己身处困境,却仍首要他专心科考,保全风骨。
““纸张有限,言不尽意。吾儿素来聪慧稳重,其中分寸,自行把握。汴京繁华,亦多风波,望我儿保重身体,明辨是非,交益友,远是非。
临书仓促,心绪难宁,望儿珍重。”
父仲山字
嘉佑元年三月夜”
信末的日期和‘夜’字,印证了沉砚的猜想,父亲是在忧虑难眠之夜写下这封信的。
沉砚缓缓放下信纸,沉默片刻,将信递给一旁关切看着的苏、李二人。
苏明远快速浏览后,松了口气:“还好还好,伯父家中尚能支撑,灾情听起来虽不易,却非绝境。只是这打探消息之事……”
李元朗沉吟道:“伯父所虑甚是。此类消息,通过寻常渠道难知真伪深浅。若能寻到在相关衙署任职或消息灵通之士,或可知晓一二。”
沉砚目光沉静,脑海中诸多线索飞速串联。
父亲的信、青州的困境、杜家的“桃花醉”、新结识的苏轼兄弟、欧阳修的赏识、乃至皇城司刘章那条若隐若现的线……
“父亲让我打探消息,并非要我等擅闯衙门,强翻卷宗。”
沉砚缓缓开口,思路逐渐清淅:“他是让我利用在京的便利,从士林交流、官员私下议论中,捕捉风向,了解朝廷对京东路,尤其是青州灾情的真实态度和处置进度。”
“此事,急不得,也莽撞不得。需得巧妙为之。”
沉砚脑海中闪过今日刚刚结识的那两位才华横溢、气度不凡的川蜀学子。
苏洵带二子入京,遍谒名公巨卿,或许……他们能从其父辈交游中听到一些风声?
“子瞻、子由兄台随其父入京,拜谒名公,他们所闻所见,定然比我们闭塞于书斋要广博得多。尤其苏老泉先生交游广阔,或能从其处听得一些朝堂对地方灾情的议论。”
“过几日我便去南熏门外拜访,借探讨诗文之名,旁敲侧击。子瞻兄性情豪爽,或能不吝分享些许听闻。”
李元朗和苏明远二人也都知道沉砚结识二苏的事,而且对这颇有声名的两人有些了解。
李元朗点头:“此计甚好。苏氏父子初入京师,正需结交朋友,仲实你才学已得子瞻兄认可,此去不算唐突。”
“此外,”沉砚沉吟片刻,“杜家那边,或许也能寻到些线索。”
苏明远疑惑:“杜家?杜叔虽认识些三教九流,但朝廷赈济之事,他能知晓什么?”
“杜家虽不直接关联朝政,但‘桃花醉’如今声名渐起,往来购买预订者,不乏各衙署的胥吏、乃至一些低品官员的家眷。”
沉砚分析道:“酒桌之上,闲谈之间,或许能漏出一言半语。且杜家酿酒需大量采买粮食,对汴京粮价波动、乃至市面上关于各地产粮情况的流言,应最为敏感。青州若歉收,漕运来的粮食必受影响,粮行必有风声。”
他越说思路越明:“最近我去杜家,既可查看‘桃花醉’进展,也可留意市面粮价风声以及与青州来的商贩有关的消息。他们身处市井,消息有时比官驿更快。”
李元朗抚掌:“妙!市井流言,往往能折射官方文书未及之处!”
“还有一事……”沉砚目光微凝,声音压低了些,“欧阳先生处……或许才是关键。”
苏、李二人神情一肃。
“欧阳学士身为翰林学士,深得官家信任,参与机要,若朝廷真有议赈之举,他必知悉内情,甚至参与起草诏令。”沉砚道,“只是……我若直接以此事相询,未免太过冒失,有打探机务之嫌,反而不美。”
他思索着:“需得等待时机,或是在请教诗文经义时,借古喻今,谈及地方治理与赈济,顺势引出话题,方显自然,此事需慎之又慎。”
他甚至想到了皇城司刘章,皇城司监察百官,探听民情,或许早已将各地灾情汇编成册,直呈御前。
但那条线太过敏感危险,若非万不得已,绝不能轻易动用。
“元朗,子昭,”沉砚看向两位好友,“打探消息之事,我们不急,也急不得,平日稍稍留意即可。相国寺、各书铺茶馆学子聚集之处,多留意有无关于京东路或漕运方面的议论即可。
除此还有从国子监、太学流传出的与实务策论相关的题目或风向,灾情民生,历来是策论焦点。”
“好!”两人齐声应道。
安排已定,沉砚心中稍安。。
次日,沉砚先晨读,然后复习了一个时辰功课,便去了杜家酒食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