翌日。
金水河畔的“太平”脚店,比往日更显破败。
午后阳光通过窗棂上的蛛网,在满是灰尘的地面投下斑驳的光斑。
云絮管独自坐在柴房角落的草堆上,背靠冰冷的土墙,往日的风情已然不在。
突然,院外传来几声极轻的“笃笃”声。
云絮管一凛,瞬间绷直了脊背,悄无声息挪到门边,从缝隙向外望去。
只见一个头戴宽檐斗笠、身形娇小的身影敏捷地闪了进来,身后跟着的,正是皇城司察子池桓。
池桓并未入内,只是守在院门处。
那戴斗笠的人进入院子后,立刻摘下斗笠,露出一张苍白却难掩秀美的脸,正是云酥。
“姐姐!”
云酥一眼就看到了门缝后的眼睛,压低声音唤道,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哽咽,快步向柴房跑来。
云絮管的心脏猛地一跳,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抽开门栓,一把将扑过来的妹妹拽进屋内,随即迅速关门落栓,动作一气呵成。
狭小昏暗的柴房里,姐妹俩再次紧紧相拥。
“酥儿!真的是你!”
云絮管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斗,双臂用力。
“他们…皇城司的人有没有为难你?受伤没有?”
“没有,姐姐,我没事!”云酥用力摇头,泪水滑落,“真的没事…沉郎君…他说话算话,他没有骗我们!”
她急切地诉说着,“他们没打我骂我,还给了吃的…沉郎君还来看我,跟我说了话…”
此时云酥对沉砚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,全然没了先前那种桀骜的模样。
云絮管听着云酥的叙述,紧绷的弦儿终于松弛了几分,但警剔仍未完全散去。
她拉着云酥坐到相对干净些的草堆上,压低声音:“慢慢说,到底怎么回事?沉砚…他都跟你说了什么?皇城司抓我们,究竟想怎样?”
云酥深吸一口气,努力平复情绪,将沉砚如何分析她们被当作弃子、如何提出与皇城司合作换取生路、以及后续的大致安排,尽可能清淅地告诉了姐姐。
她年纪虽小,但常年耳濡目染,叙述关键信息并不含糊。
“…沉郎君说,只要我们交出知道的,以后听他的话,帮他……朝廷做事,他就能保住我们,给我们新的身份,让我们以后能象普通人一样生活在一起…”
云酥最后说道,眼中充满了对沉砚描绘的那份未来的憧憬,还有一丝对云絮管反应的忐忑。
云絮管默默听着,面色变幻不定。
妹妹的话,印证并补充了沉砚昨日所言。听到弃子二字时,她眼底藏着的全然是痛苦和恨意。
但听到“新的身份”、“一起生活”时,又有些向往,但多年的暗探精力让她无法轻易相信任何承诺。
“他…可信吗?”
云絮管喃喃道,“皇城司的鹰犬,岂会真心为我们这等身份的人谋出路?只怕是利用完了,便…”
“姐姐!”云酥抓住她的手,急切道,“我觉得沉郎君不一样!他看我们的眼神…不象那些人只有冰冷和算计。而且,他如果真的只想利用我们,何必冒险让我们相见?何必费心说这些?直接严刑逼供不是更简单?”
云絮管沉默了。
妹妹的话戳中了她内心的矛盾。
沉砚的行为确实不符合她对朝廷鹰犬的认知,那份看似真诚的“交易”姿态,以及此刻让她们姐妹相见的举动,都透着一种不同寻常的…人情味?
就在这时,柴房门外又传来三声轻叩。
姐妹俩立刻噤声望向门口。
“云娘子,”门外传来沉砚平静的声音,“时间有限,可谈完了?”
云絮管与妹妹对视一眼,深吸一口气,起身打开了房门。
沉砚独自站在门外,午后的阳光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,衬得他身形挺拔。
他的目光平静,最终落在云絮管倾城的脸上:“看来,云酥姑娘已将我的意思带到了。”
云絮管看着他,眼神复杂,沉默半晌缓缓开口道:“沉郎君,你让我们姐妹相见,此情,我云絮管记下了。”
随后又象是下定了某种决心。
“你所言之事…我应下了。只望郎君…莫要负了今日之言。”
她的话,便是代表姐妹二人,做出了最终的选择——臣服,效忠。
沉砚脸上并无意外之色,只是微微颔首:“很好。既如此,从今日起,你们便是我的人了,池桓会带你们离开这里,暂安置于一处安全所在。新的身份、住处,我会尽快安排。近日好生休养,静候指令。”
他的语气平淡,但那股掌控的感觉,竟是让二女有些心安。
“是,郎君。”
云絮管垂下眼帘,躬敬应道,云酥也连忙跟着点头。
沉砚侧身让开道路。池桓出现在院门口,对云氏姐妹做了个“请”的手势。
云絮管拉起妹妹的手,深吸一口气,迈步走了出去,走向院门外那条未知的、却由沉砚指引的道路。
两人跟随池桓离开,消失在汴京错综复杂的街巷中。
而沉砚并未在姐妹之事上过多停留。
对他而言,招揽云氏姐妹是布下暗棋,是为未来增添筹码,但眼下,他必须将主要精力放回明面的两件大事上——助力杜家将“桃花醉”的生意推向正轨,以及全力以赴备考即将到来的解试。
沉砚早已嘱咐过池桓嘱咐要“善待”与“静候”,所以此事便告一段落,至于具体安置,先让他消停几天再说。
他知道,此刻任何多馀的关注,都可能引起不必要的猜疑。
刘章的信任如琉璃,非常易碎。
而对他而言,当下最紧要、最光明正大的前程,系于即将到来的发解试。
回到轩华小筑时,已是暮色已至。
苏明远正与李元朗在院中激烈辩论着一道《春秋》经义题,见沉砚归来,立刻拽住他:“仲实来得正好!‘郑伯克段于鄢’,左氏、谷梁、公羊三家注解,究竟以何者为科举正宗?元朗兄竟说需以官定《五经正义》为准,岂不僵化!”
若是往日,沉砚或会与他们畅谈一番,但今日他只是摇摇头,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,拱手道:“子昭,元朗兄,近日琐事缠身,于经义生疏了,不敢妄议。科举在即,我需静心温书,怕是有一段时日不能与二位纵论了。”
二人见他神色凝重,不似客套,也便收了嬉闹之色。
苏明远拍拍他肩膀:“可是杜家又遇麻烦了?若有难处,定要告知我等。”
“非也。”沉砚挤出个笑容,“只是深感学业未精,时不我待罢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