欧阳修面容清癯,但又有一些蜡黄,形体略微瘦小,且因常年着书、读书,有眼睛习惯性的眯着。
沉砚一见,这不正是当夜樊楼里,他左拥右抱中的一个么。
另外一个是韩琦。
这两人见面的第一句话。
就把曾巩弄呆住了,不是第一次见面么,先前在府内也没见人带着关于漕运的文章拜谒呀……
奇了怪了,他好奇问道:“先生认识?”
说罢,眼神左瞄右瞄,观察着两人的表情。
欧阳修有些尴尬:“咳咳。”
“老夫与他算是有一面之缘吧。”
沉砚从大脑宕机中回过神,暗道,这哪是一面之缘啊,简直是生死之交。
怎么想都想不到,当日站到韩琦身边的瘦小老头,竟然是大名鼎鼎的欧阳永叔。
他尴尬地摸了摸对方送的那块玉佩。
“咳咳,这么说也不太准确,这后生乃是老夫的救命恩人。”欧阳修呷了一口浓茶,抚须道。
说实话,这等场面,他也想不到。
曾巩再次目定口呆:“他是如何救的先生?”
沉砚连忙道:“晚辈不敢当,只是当时事态紧急,略尽绵薄之力而已。”
他态度不卑不亢,但却又非常谦让,势必不能让人家以为自己有挟恩图报的意思。
欧阳修道:“哈哈,无妨,本就是你救的我,怎么还自谦上了,你可有表字?”
沉砚道:“晚辈表字仲实。”
“今年岁几何?”
“年十六。”
“竟与伯和一般大,如此年纪竟然能写出那样的策论。”
欧阳修陷入沉思,回想着沉砚《漕运策》中的一字一句,随后又叹道:“伯和远不及你呀!”
见沉砚面露疑惑,曾巩在一旁补充道:“伯和就是先生家的大公子。”
原来如此。
他只记得欧阳修有好几个儿子,其中印象最清楚的当属欧阳发、欧阳奕。
但欧阳发的表字,他实在不知。
北宋的士大夫家庭男子一般在十五岁到二十岁之间择日,行冠礼取字,沉砚也不例外。
毕竟父亲也是货真价实的御史出身。
因为早慧,刚过十五岁便加冠取字了,而这欧阳发与他同岁。
估计也是差不多的时间取得字。
“我听李默说,你入秋要参加开封府的解试?”
“是的相公,晚辈为此已准备许久。”
“好一个少年郎!”
欧阳修面露恍然,暗道沉砚确实是块朴玉,竟然年仅十六便准备科举了。
且文章沉稳老成,对时政鞭辟入里,甚合他的心意。
但此时他又想到那夜的场景,便心有馀悸:“仲实当夜舍命相救,让老夫记忆犹新呐,那块玉佩可还在?”
沉砚闻言便立刻将腰间玉佩取下,只是这玉佩色泽普通,质地也不算上好。
想不通欧阳修这种显贵怎么会佩戴这种。
“当夜晚辈眼拙,没认出相公,所以便将玉佩当做信物随身携带着。”
欧阳修哈哈一笑。
仿佛方才骂儿子的气全消了:“无妨,仲实你且将玉佩收下,今后可凭此物出入欧阳府。”
“且,不必称老夫为相公,就叫先生吧。”
沉砚受宠若惊,连忙推辞:“晚辈何德何能!”
曾巩此时脸上笑容愈盛,见沉砚如此态度,也暗自点头。
按照先生惜才的性格,恐怕要不了多久,自己就能多个小师弟。
自己当初十八岁随父入京赶考,首次尝试便名落孙山,接着景佑三年、宝元二年、庆历二年,连考三次,俱落榜。
但先生仍愿将自己收入门下,又何况如此年轻,且才华横溢的沉砚呢?
他上前将其扶起道:“先生最不喜这些虚的,言辞随性即可,也不必行大礼。”
欧阳修很满意曾巩在一旁的补充,自己有时候只需说一部分,其他的,以他的身份也不便说。
交由曾巩言明最好。
总不能别人给他行礼,他说人家“虚头巴脑”的,这总是不太好的。
“那……学生明白了。”
欧阳修闻言,抚须笑道:“如此甚好。”
沉砚说话间尤豫时,内心已掀起波澜,对于欧阳修,沉砚的敬仰不亚于“三苏”。
文坛宗师、古文运动的领袖之一,不提官职,光流传在大宋的盛名,就足以证明底蕴的丰厚。
且明年春闱,也就是礼部试,更是由其主持。
若此时自己入了他门下,在明年的“千年龙虎榜”之争来说,必然是如虎添翼!
尽管欧阳修没有言明,但沉砚已经感受到对方的意思了。
“你的策论中想法甚好,但也只是从大致的方向对漕运进行改变……”
“但如今汴河淤堵,更需从实处去做,你还有无其他思考?”
欧阳修话锋一转,便提到了漕运。
他并未怎么夸赞,而是却将矛头直指问题内核,对此,沉砚还是有些开心的。
因为欧阳修因庆历新政被贬谪过,但如今过了这么久的时间,对方已经是朝中一等一的清流,
沉砚之前觉得,这种涉及到改革的策论,可能会让对方不喜。
毕竟一朝被蛇咬,十年怕井绳。
但现在看来,却并非如此。
沉砚将怀里修改过的策论拿出,交给对方,他并未等欧阳修再一字一字的阅读。
而是直接开口道:“先生,我认为疏汴河漕运除了策论中指出的,还需从四端的实处发力。”
欧阳修眼神一亮道:“哦?哪四端?如何发力?”
“学生以为,一于汴口设拦沙闸与沉沙池,截黄河浊流,引清水入汴;
二改木岸为木石结构,窄滩宽槽相间,兼开支线备航;
三设漕运专署,定州县河防之责,赏勤罚惰,募民护堤;
四推浅吃水漕船,立中转站分段运输,联动惠民、广济二河分流运力。如此可速解淤塞之困,保漕运长久畅通。”
“但这些,事实上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做成的。”沉砚说完,便有些沮丧地补充道。
曾巩看向沉砚的眼神越发清亮,仿佛在看着一块绝世美玉,静待打磨。
假以时日,这块玉,恐怕能光耀汴京城。
欧阳修却很满意:“好!好!你这策论虽然细致之处尚有欠缺。
但我方才扫了一眼,竟连漕工疫病之事你都补充上了,再加之你说的这些。”
“已经足矣!”
“可称得上殊为不易,若不是亲眼目睹过漕运现状和百姓们的生存,你断不可有这般见解。”
面容清癯的老头赞叹道,本来枯瘦的脸颊,此时竟有些容光焕发之感。
对于欧阳修来说,遇到一棵好苗子,足以让他欣慰许久。
此时外面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。
一道娇啭莺啼的女声,煞是好听:
“爹爹,什么事这么高兴呀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