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人吃吃喝喝,朝着杜家店里逛去。
此时日头已经正午,街头叫卖依旧嘈杂。
而欧阳府内,却静的只剩书页翻动声。
李默躬敬的侍立在书房外,时不时里面传出“笃笃”声。
那是自家相公读文章时的习惯,遇着合心意的句子,便用指节敲几下案几。
“进来。”声音雄浑,将神游天外的李默惊醒。
他轻手轻脚迈入门坎,欧阳修正坐在青灯案前,捏着那篇沉砚所作的《漕运策》,眉头蹙着,不知是喜还是不喜。
李默小声问道:“大人,文章您看完了?”
欧阳修抬抬眼,揉了揉太阳穴,样子有些疲累,但仍指尖指出:浚川导滞、严设监官、复坐仓法。
“这三条倒是说的不错。”
“分河段设堰,春汛时疏淤,比去年三司提的全线同时浚河要务实的多。且汴河上游多沙,下游多泥,若不分段,反而白费民力。”
李默凑近细看,稿纸上已有几处标注,沉砚后来补充的“调厢军助民浚淤”也被圈起
欧阳修抚须,语气带着一丝赞许:“小子倒是务实,如今汴河沿岸就粮军时常闲置,调去浚河算是一举两得……”
李默神色中的惊讶一闪即逝,自家相公是最重务实的,尤其是文章,讲究的是经世致用,必须要对当下时弊政令剖析有用,扎根土里,才能入他眼。
没想到这沉砚,不过是青州来的一寒门学子,竟有这般见识。
当下李默就捧了这小子一句:“这沉砚据说入秋还要参加秋闱,若是能成,今后这大宋说不得又多了个实干之官。”
欧阳修对此微微一笑,不以为意:“我只是一观他的文章,至于今后能不能做官,不是我说了算。”
对于李默的心思,欧阳修还是很清楚的,世人皆知他乐于提携后辈,但这后辈值不值得他出手……还得看他自身本事硬否。
书房内气氛又是一转,话锋此时再回到文章:
“汴河浚淤需钱粮,他只提了‘以工代赈’,却不说粮从哪来。近年青州、济州蝗灾,常平仓储粮已经难以支撑,若是以流民代工,粮不够怎么办?”
李默想了想道:“还是相公想的周远,不过,这沉砚出身寒门,思虑不周也属正常。”
后面又加了一句:“此策论毕竟是即兴发挥,甚至没用笔墨……”
坐在青灯下的小老头一愣,面目有些不自然。
“倒也不能苛责,毕竟还未科举。”
随后目光落在策论稿末尾的署名上——青州布衣沉砚。
“我给了相公的信物,三日之后,沉砚想必会带着思虑更加细致入微的文章来。”
此时欧阳修抚须笑了笑道:“此事办的不错,这篇策论若再补全粮储之法,便是篇上好的投卷模版。”
书房内再次陷入安静,李默躬身告退。
……
杜家酒食店。
后院木门‘吱呀’推开,一股各色食材的香气扑面而来。
杜二娘正站在灶台前,俨然一副大宋小厨娘的装扮。
沉砚想了想不太对,现在不就是大宋么。
少女握着竹筷在卤汤里搅拌,见沉砚推门走来,鬓边碎发晃动,嘴角弯弯:
“可是去大相国寺了?”
沉砚一愣,旷工了一上午,竟没被责怪?
“二娘怎么知道我去相国寺了?”
“周老来吃饭,跟我们说了一嘴,看见你往那边去了,听说今日有辩经,正是你们这些读书人的盛会。”
“我想着,你肯定是要去凑凑热闹的。”
沉砚笑了笑,见二娘似乎并不把昨日樊楼下的事放在心上,心情也愉悦了不少。
“二娘懂我!”
可这辞职加搬出去的事,怎么说出口呢?
锅里浓汤飘香,他虽说吃了个糖画,糖分含量高,但架不住走了一路子,肚子还是空空如也。
事已至此,先吃饭吧。
杜守义招呼着苏明远和柳砚卿,然后搬了张方桌在堂中,苏小哥儿他是认识的,但见一起来了一个生客,忙抓了把炒花生米递过去:
“这位郎君是沉小子的同窗?”
“快些坐下,咱家酱蹄炖了两个时辰了,软糯烂乎,马上就好了。”
此时,沉砚从后院来到堂中,随后杜二娘就端着托盘过来了。
三只粗瓷碗盛着琥珀色的酱猪蹄,一碗瓠羹上撒着葱花,还有碟撒了芝麻的炊饼。
杜守义见今天来了新人,特意送了盘莲花鸭签,这道菜是将鸭肉切片,摆放成莲花型状,因此命名的。
沉砚见两人蠢蠢欲动,不由笑道:“杜叔和二娘手艺可是一绝,今日放开了吃,我请客。”
苏明远早就饿极了,掰了半块炊饼就着蹄子肉咬下去,含糊道:“豪赤,杜叔和杜二娘手艺,比相国寺外的食摊强十倍!沉兄,你往后专心备考,可就少了这般口福咯。”
这话恰好点明了沉砚心思。
杜守义正在忙活着招呼店里其他食客,只有杜二娘站在柜台前,时不时的注意着这里的沉砚。
苏明远话一说出口,杜二娘眉头微蹙,缓缓向这边走来:“今日发生了什么事,又是请客,又是像苏小哥说的那样。”
沉砚闻言,心中一酸,想起去年至今,受了杜家诸多恩惠,却没有什么报答。
青州蝗灾依旧,按照记忆中的北宋时间线,不出意外的话,不久后自己老家临朐县还会再遭一次灾,也不知道父母能不能扛住。
且自己一无功名在身,二又身无长物,不管是为了今后,还是为家乡赈灾做些实事。
都在警醒自己,该专心科举了。
沉砚见杜月娥望着自己,眼神中充满幽怨,自己虽有情,她也有意,但现在实在不是谈这些的好时候。
“杜叔,二娘,今日请柳兄、苏兄来吃饭,实则还有另外一事相禀。”
“我打算明日起,不再做送索唤的差事了。”
堂内咀嚼声顿了顿,柳砚卿和苏明远,小口吃着,眼睛睁的像铜铃,看他发言。杜守义此时也忙过来了,神情一愣道:“是为科举?”
“是。”
沉砚点头,语气恳切,
“当初承蒙您老和二娘愿意收留,我才能边攒钱一边温书。如今离秋闱时间不多了,‘诗赋’、‘经义’、还需再啃啃,策论也得反复打磨,实在分不出精力跑差事。”
“往后……怕是不能再帮店里送索唤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