沉砚话音刚落。
庭院中喝彩如潮,连绵不绝,甚至连廊下抄经的老僧都停笔,缓缓抬眼,望向那立在庭中、慷慨陈词的学子。
一篇《漕运策》技惊四座,让满院鼎沸。
周遭围观的少男少女眸中异彩连连,一是钦佩沉砚学识文采,一是折服在指点江山的风采下。
一旁的苏明远,淹没在人潮之中,这等人前显圣的场景,可是他做梦都会攥着不放的。
呜呜呜,欲语泪先流……
可惜被沉砚这厮抢了先,下次他定然首席出场!
忽然。
周遭人群一阵骚动,呈波纹状从外围漫进来。
一道青衣身影从人群里挤出来,那人腰间系着乌角带,袖缀暗纹,若是有眼力的一看便知此人大致身份。
定然是官署吏员。
大宋的平民一般不穿这般规制的衣裳。
他径直走到沉砚面前拱手:
“在下欧阳学士府中掌书吏李默,方才小相公所作《漕运策》可谓惊艳,句句切中要害,对漕运之事鞭辟入里!”
“敢问小相公可愿将策论誊抄一份,供学士过目?”
此言一出,庭院围观的人瞬间静了下来。
欧阳修乃今科举主考官之一,若是能将策论递到他手上,无异于得了一架登龙门的天梯。
“愿意愿意,我替他答应了!”
人群中的苏明远正在人缝里蹦高高,骼膊挥得象风帆,喊得比沉砚本人还激动。
“小相公意下如何?”李默再问。
沉砚心中一动,那点雀跃刚冒头,便被他按下了眼底,随即不卑不亢回礼道:“蒙先生垂青,学生这便书写一份,不过这策论尚有疏漏,还望学士斧正一番。”
好基友苏明远恨不得取而代之,连忙凑过来:“仲实,我来帮你磨墨!”
然后他大手一挥,便挤了过来。
庭院侧面,人少处,一名青年,也欲起身帮沉砚磨墨,却不曾想被人抢先一步,遂作罢,眼底只剩羡艳。
两人联袂去找笔墨,不过,这也是大相国寺最不缺的东西。
出了庭院,来到大相国寺靠里的一处偏殿,苏明远拽着沉砚骼膊笑的牙不见眼道:
“仲实你这次可是要发迹了,苟富贵,莫相忘呀!”
说着脸色突然严肃,竟摆出半跪的架势:“公若不弃,某愿拜为义父。”
噗——
沉砚突然憋不住了,一口气呛在喉咙里,别说,身边有个夯货还挺有趣。
“哈哈哈,子昭你疯什么呢……”
见沉砚憋不住,笑的面容都有些扭曲了,他自己也憋不住了。
“哈哈哈哈哈!”
偏殿两个少年竟还性情起来了,笑作一团。
借了笔墨纸砚,子昭磨墨,仲实书写,两人都渐渐冷静下来。
沉砚先是整理了一遍底稿,然后再开始誊抄。
“不过是策论入了学士眼,发解试还得凭真才实学。”沉砚道。
他凝神书写,一手楷书优雅且有棱角,这种字体也是当今大宋的‘官方审美’。
如此好的书法,自然是习自沉父的家传本事!
沉父沉仲山,在天圣年间刘太后主持朝政时,为青州地方的监察御史,虽只是从七品,但却需两任县令经历。
若非干练务实之人,不能胜任。
且职责是“分察六曹及百司之事,纠其谬误,大事奏劾,小事举正。”
但官场的无奈,谁又能说的清呢。
后因不愿攀附权贵,退归田间。
他一手字体丰腴厚重,笔势自然洒脱,但又不失挺拔,所谓家学,沉砚的一手好字就源于此处。
加之沉父在京时,曾钻研过太宗文皇帝时期的《淳化阁帖》,所以对于书法自有一番见解,沉淀至今,已有大家风采,而其早年的一些经历,还养出‘非经世致用之才不能为官’的理念。
在这样的耳濡目染下,沉砚也就养成了重实物的性子,一手策论能玩出花来,往往能直击要害。
虽然前后的沉砚严格来说不是同一人,但原身的记忆还在,情感还在,肌肉记忆也在,加之前世的思维逻辑,和客观看待问题的眼光。
现在的沉砚,若是参加科举,也未必会怵任何人。
“仲实说的是,发解试还是得靠自身实力硬。”苏明远道。
沉砚此时又思索了一番,近乎绞尽脑汁,想起汴河沿岸农户的抱怨,将《漕运策》补了‘汴河浚淤需调厢军助民,免耗民力’等细节。
一旁磨墨的苏明远,时不时的偷瞄,越看越惊叹,咂舌道:
“你这监官连坐的法子,竟比《唐六典》里的规制还细!”
待将完整的策论誊写完毕,两人重回庭院。
李默将卷册收好,又递了一枚铜符:“凭此符,你可在三日后进欧阳府谒见,学士若有问,小相公如实答便是。”
沉砚告别了相国寺的认识的学子,拉着苏明远向外走。
“本来还想着等作诗赋的场子呢,结果风头都让你抢了……”
“得请客!”
闹了这么一出,沉砚再瞧这家伙理直气壮的模样,越看越欢喜。
遂一挥衣袖:“走,杜家酒食店!”
子昭兄闻言大喜。
“算你小子有良心!”
就在两人走着,此时后面有人呼喊。
“沉兄且慢,沉兄且慢。”
大相国寺里的学子,一般都是刚天明就来了,不象来往香客,时间随意且不固定,此时仍有大波人流涌进,人潮人海,香客士子摩肩擦踵。
人流另一头,一青年向沉砚他们招手,两人很快就看见他了。
青年身材清瘦,皮肤略显苍白,留着利落短发。
待他走近,向沉砚拱手,指甲缝里带着淡墨痕迹,一下便透露出了这是个‘抄书老手’。
应当也是准备发解试的学子。
沉砚回礼道:“不知先生有何见教?”
柳砚卿再次拱手,看起来颇为沉稳,回应道:“当不起先生二字,只是今日见沉兄雄姿英发,所以前来结交一番。在下柳砚卿,表字墨彦。”
见他言语无半分浮夸,忙侧身还礼:
“兄台客气,在下青州沉砚,表字仲实,这位是在下好友苏明远,字子昭。”
苏明远正惦记着杜家的酱猪蹄呢,但也知道结交同道的道理,不再嬉皮笑脸,拱手道:
“在下苏明远,方才仲实那篇策论,兄台也听了?若论针砭时弊,仲实这……”
话还未说完,他就被沉砚眼神制止,他太了解他了,如果不止住,恐怕又是把自自己吹得天花乱坠,然后平白招来记恨。
但他还是挠了挠头笑道:“总之是厉害的很!”
柳砚卿闻言,眼底笑意闪过,但却并未附和,只是看向正主:
“沉兄的《漕运策》中,浚川导滞、严设监官两条,确实是切中漕弊要害,只是有一处细节,某斗胆想请教。”
沉砚见对方如此郑重,也不敢托大,忙道:“柳兄不妨直讲。”
“这汴河漕工夏季多患湿温病,沉兄策论中只提到流民浚河,却没有提如何防疫病。”
“若漕工染病,怕是会误了浚河工期,反而拖慢漕运。”
沉砚心中一动,心道这也是个有真见解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