嘉佑元年三月初一。
这也是沉砚得到三十贯巨款的第二天。
他寅时末便起床了,趁着早上蒙蒙亮的微光,读了本《论语集注》。
因为今天要辞职,所以就没有摸黑到大相国寺附近的天宫寺。
宋朝的寺庙对备战科举的考生极为友好,通常,如沉砚这样不富裕的学子,可以早起,然后到这些寺庙敞亮的地方晨读。
此来不仅可以省下自家灯油钱,且遇到同来借光的考生,还可小声讨论‘经义解读’。
但一定要小声,因为如若打扰到修行的僧人,很有可能将你赶出去。
不过。
今日沉砚未去‘凿壁偷光’,只是自己默默在杜家酒食店后院,借着晨光默读。
杜大叔每日这个时候虽已起床,但初春湿困,杜二娘平日一般是要睡到辰时的。
“沉小子,今日早间还有一些索唤需送,你晨读后麻溜点。”
沉砚见杜守义忙着和面,二娘还在熟睡,店里又没什么帮忙。
决定还是帮着做些活,再提离去的事。
“好嘞杜叔,我这就去送!”
酒食店柜台上,已经准备好了食盒,顾客需要的餐食,也俱在其中。
沉砚只须跑腿就行。
一单是南门“张记布庄”的两笼夹馅炊饼、还有一单是相国寺内的书肆老板定的瓠羹、焦??。
瓠羹是以瓠瓜切碎制成,而焦??是以面粉和芝麻做成面团,油炸至金黄,外脆里软。
闻着食盒里的油香味,沉砚顿感自己手里的胡饼都不香了。
有点想偷吃……
那夹馅炊饼是韭菜馅儿的,类似于前世的韭菜盒子,香的一批。
但他还是忍住了,毕竟作为一个新时代培养的青年,他还是很有职业素养的。
先送了南门张记布庄的炊饼,
天色就渐明了。
沉砚转头便提着食盒往大相国寺赶,不过此时的寺外很远行人就已摩肩擦踵,拥挤异常。
外加此地书肆铺子林立,所以这些一大早赶来的人一般俱是学子身份。
实际上。
一般天未亮时,就会有许多发解试备考生来此借光读书,交换“学习资源”,除此此地还是诸多考生的‘人脉对接地’、‘压力释放阀’。
许多同乡的考生,聚集在此,讨论诗赋、经义、策论,如若有人压力过大,导致情绪不振,还会有人安慰……
诸如此类,与天宫寺一般,这里同是读书人的圣地。
沉砚亦步亦趋,躲避着匆忙赶路的学子,提着食盒来到吴记书坊。
掌柜乃是开封本地人,由于经常在杜家酒食店订餐,一来二去与沉砚就相熟了。
“仲实,今日怎么比平日来的晚这么多?”
掌柜吴书勤已年过半百,中等身材,头发花白,身着青色长衫。
沉砚挠了挠头道:“今日是初一,相国寺估摸着该是有法会,所以路上拥堵……所以耽搁了些时间。”
掌柜的当然知道原因,只不过是习惯性问一句,以作寒喧。
他一边吃着焦??,一边跟沉砚聊天。
“今日的法会呀,不一般,因为入秋便是开封府的发解试,所以许多考生聚集于此欲要讨个彩头。”
“此会名为‘祈福法会’,供信徒上香祈福,而且考生也会来烧‘备考香’,求个‘笔锋顺畅、不犯忌讳’。”
沉砚边听边点头,暗道今天确是个热闹日子。
“原来如此,今日来此地的学子是比往日更多。”
吴书勤吃的满嘴冒油,喝了口瓠羹,甚是满足。
他见着今日沉砚气定神闲,全然不象平时急着回去送索唤的样子,开口问道:
“仲实今日不忙?”
边说着,书铺来人了,三五结伴的学子,来吴掌柜这里买书、抄书等以备科举。
沉砚回道:“秋闱将至,一直送索唤恐非良策,所以今日我就准备辞了。”
掌柜眼睛一亮,扬起粘着墨渍的袖口,抚须笑道:
“既然不急,你可参加相国寺山门内的辩经,这可是扬名的好机会!”
“也是为科举打底,参加一次有益于你今后的投卷,且说不准能得欧阳修、曾公亮那样的大人物赏识……”
此时还没等沉砚反应,书铺外的台阶上,一声巨响。
砰!
一面色白淅的男子,一跤摔了个狗啃泥,头上整齐的‘双丫髻’都变得乱糟糟。
此时浆洗的发白的湖蓝色襕衫,沾了许多清晨的湿泥。
“仲实,呜呜——必须参加呀。”
此人名为苏明远,去岁沉砚初到汴京时结识的好友,两人经常互助。
“子昭,你先把嘴里的泥吐干净!”沉砚有些嫌弃道。
“哎呀,真没泥了,又喷不到你身上,真的是!”
苏明远脸色潮红,显然是个面皮儿薄的,此时周围人注意力不在他,所以面色好看了许多。
吴掌柜笑的前仰后合,每次这小子来,都得搞出点糗事,若不是怕影响苏明远科举,他定要作首小词调侃他一番。
但对于正事,掌柜的还是很严肃的:
“子昭,你与仲实一起去吧,这是个机会,就看你们如何把握了。”
“动作快些,不然相国寺内位置都被抢了去!”
沉砚见到这夯货如此,也忍俊不禁。
两人告别掌柜,离开书铺,联袂而行,径直向大相国寺山门而去。
进门先见天王殿,供奉着弥勒佛等,再经庭院到大雄宝殿。
实际上到庭院这里,两人就已经到目的地了,因为庭院两侧有回廊,廊下摆着许多石桌石凳。
这就是考生们讨论经义、策论的‘露天会场’。
沉砚和苏明远,刚找了处视野开阔的地方坐下,便听见有人诵念:
“漕为邦本,运系民生。今汴渠淤浅,舟揖滞迟,岁漕之粟……”
周围嘈杂不堪。
“此人竟还在使用骈偶句!”
“却是大胆,如今欧阳相公总领文坛,提倡文以载道、文风平易,他却反其道而行。”
“针砭时弊还用骈文作,此篇策论,若在科举考场恐落了下乘!”
周围许许多多的学子,考生议论纷纷,点出来这篇策论的缺点。
此时苏明远也忍不住心痒。
“仲实,你觉得此文如何?若是放在几十年前,确有一番经国治世的风彩。”
他虽话没说完,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,不过沉砚倒觉得还行,没有太过于空洞,毕竟是针对漕运之弊发表的意见,还算是有几分见解。
“子昭若是难耐,不如上去一展才学……”
苏明远笑道:“此间辩的都是策论时事,非我所长,要想扬名还得等我擅长的诗赋。”
他咧嘴笑的开心,突然扭头看向沉砚,后者心里有些发毛:
“你要干什么?”
突然。
一声大叫乍起:“此乃青州沉砚,针砭时事水平可谓我生平仅见,大家不妨听他一言。”
沉砚登时就想掐死这王八犊子,这么让他社死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!
有好事者起哄道:“沉兄不妨一展风姿。”
“是啊,让大家都见识一下。”
参加法会的香客,加之周围的学子,都缓缓向庭院涌动。
其中不乏风流才子,豆蔻少女。
能来大相国寺的女子,一是为了参加法会祈福,另外一种来是因为此地聚集的文采斐然的少年颇多。
大宋崇文抑武,而这些读书少年,今后未尝不能迈入士大夫阶级。
如此也算是一种隐喻的相亲。
沉砚此时,有些下不来台,毕竟自青州到汴京,自己可从来没见过这等鼎沸场面,不同于前世的ppt演讲,此刻需要的是绝对的真才实学,才不至于出丑。
“既已有漕运之策,不妨沉兄再来一策,让大伙评个甲乙如何?”
沉砚并不谦让,现在已经被推出来,若不展露一番才学,徒增笑尔。
“当然。”
他清了清嗓子,脑中思绪飞扬,如高速旋转的齿轮,随记忆繁杂冗乱,但逻辑依旧精密。
片刻之后便朗声道:“某,青州学子沉砚,客居汴梁,今虽有论述,但才疏学浅,诸君试听之,某试言之!”
“沉兄客气,但讲无妨!”
“好。”
“某闻《管子》有言:“仓廪实而知礼节,衣食足而知荣辱。”
漕运者,天下之脉络也,京师之食、边军之饷,皆赖此以输。庆历新政未果,今汴河淤浅,漕舟滞迟,江淮之粟半阻中道,此非细故,乃国脉之虞也。
今汴河为漕本,然岁久失浚,泥沙壅塞,舟行旬日抵泗州,比昔迟倍;漕吏上下其手,虚报损耗,上供斛斗十耗其五,甚者折钱代粮,粟腐于途而钱入私囊,此《汉书》所谓“吏道多端,民受其害”者也。
广济河折钱之弊初显,惠民河转输不继,边军待布、京师待粟,漕滞则天下忧。
某有三策:
一曰浚川导滞,效大禹“疏川导滞”之法,发丁夫浚汴河淤浅,筑堤固岸,复祥符年间舟行之速;
二曰严设监官,依《周礼》“司货贿出入”之制,置监官分驻要地,核粮数、惩侵渔,凡损耗过二成者漕吏连坐,如包孝肃治贪之严;
三曰复坐仓法,循先朝旧例,令江淮诸州仓廪就近收粟,直输京师,免转输之耗。
漕运通,则仓廪实;仓廪实,则国本固!此三策可使中原粟米西输关中,江南布帛北济边军之弊端逐减,国力愈盛!”
一如银瓶乍破水浆迸,院内学子哗然。
就连许多偷看的少女,都屏住了呼吸,此策言辞犀利,直愣愣的点出了当今朝廷的关键点。
“好一个‘使中原粟米西输关中,江南布帛北济边军’,沉兄好见识,好气魄!”
就连一旁看戏的苏明远都一阵肃然,甚至有些激动。
沉砚知道该展示的已经展示了,拱手转向四周,行礼致谢:
“沉某不敢当,当今官家乃仁圣之君,我大宋定然会逐渐革除弊端,享治世之福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