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四合,曹府内虽张灯结彩,却并未有迎娶正妻时那般宾客盈门、钟鸣鼎食的盛大场面。
纳妾之礼,终究简化了许多。
仪式主要在曹府内院举行,到场的大多是曹氏宗亲和一些与丁夫人交好的女眷。
丁夫人端坐主位,脸色是难得的和煦,代表着出征在外的曹操行使了主婚之责。
对她而言,儿子的意志和子嗣的延续,远比繁琐的排场更重要。
流程依足古礼,却紧凑了许多:新人对着代表曹操方向的空位和丁夫人行礼,共牢合卺,一套流程下来,不过半个多时辰,便算礼成。
当喧嚣散去,曹昂终于踏入了精心布置过的新房。
红烛高燃,映得满室暖光,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馨香。
张晚萤此刻正端坐在床榻边缘,一身素红的嫁衣,头上复着轻纱,双手紧张地交叠在膝上。
曹昂走上前,依礼用玉如意轻轻挑开了那方轻纱。
烛光下,一张清丽的小脸露了出来,并非倾国倾城的绝色,却眉眼干净,带着一种怯生生的稚气与疏离。
曹昂看着她,脑海闪现出一抹倩影,还是那在张绣府上酒酣耳热后,偶然瞥见她躲在厨房角落,偷偷找东西吃的模样。
张晚萤也抬眸看向眼前这个已成为自己夫君的男人。
他身姿挺拔,面容俊朗,算是帅哥一枚,至少在这个时代,自己是幸运的。
她脸上没什么表情,心中却如擂鼓。
两人就这般四目相对,空气仿佛凝滞,充满了无声的尴尬。
就在这大眼瞪小眼的寂静中,一阵轻微却清淅的“咕噜”声,突然从张晚萤的方向传了出来。
曹昂微微一怔,看向她。
只见张晚萤的脸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,从脖颈开始,迅速漫上一层绯红,继而蔓延到脸颊,最后连小巧的耳垂都变得红润欲滴,仿佛瞬间饮下了烈酒。
她羞得几乎想把自己藏进被子里。
曹昂觉得有些好笑,原本那点陌生和尴尬倒是散了些,他放轻了声音问:“饿了吗?”
晚萤不敢看他,长长的睫毛颤了颤,最终还是诚实又羞愧地、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。
听她承认,曹昂没说什么,直接起身推门走了出去。
看着他毫不尤豫离开的背影,张晚萤的心瞬间沉了下去。
恐慌如同冰水般蔓延开来。
【他……他是不是对我不满意?觉得我失礼了?在新婚之夜,因为肚子叫而被夫君嫌弃……】
她越想越怕,手指紧紧绞着衣角,感觉时间过得无比漫长。每一秒都象是在油锅里煎熬,她竖起耳朵听着门外的动静,却只有风吹过廊檐的细微声响。他会不会一去不回了?会不会去找母亲告状?各种糟糕的念头在她小小的脑袋里翻腾,急得眼圈都有些发红。
就在她望眼欲穿,几乎要绝望的时候,房门“吱呀”一声被推开了。
曹昂去而复返,手里提着一个不大的酒瓮,另一只手还拎着一个精巧的竹篮,篮子里赫然是一只香气诱人的烤鸡和几张看起来松软的面饼。
“你忙了一天,估计是粒米未进,作为夫君的我还真的是失职啊!”
曹昂脸上带着点戏谑的笑意,走到她面前,将东西放在榻边的小几上。
“宴会过后,厨下果然还藏着好些吃食。怪不得你那晚会去觅食。”
这话如同一个小小的秘密被点破,瞬间打破了沉重的气氛。
张晚萤想起那次狼狈的相遇,再看眼前他特意去取来的食物,忍不住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。
这一笑,如同春雪初融,清亮的眼睛里漾着光,嘴角弯起美好的弧度,那份怯生生的疏离感顿时消散,露出属于她这个年纪的灵动。
曹昂看着她绽开的笑颜,心神不由得一荡,几乎是脱口而出,声音低沉而真诚:“你笑的真好看。”
张晚萤愣住了。
长这么大,从未有人如此直白地夸赞过她。
她,亲爹不疼,继母不爱,连生母身在何处都茫然不知,何曾听过这般温言软语?
心中一时百感交集,方才的笑意凝在嘴角,眼神黯淡了下去。
见她又低下头,脸色不佳,曹昂立刻意识到可能说错了话,忙不迭地撕下一条鸡腿递过去,又给她斟了一杯清澈的米酒:“快吃吧,垫垫肚子。”
晚萤小口吃着鸡腿,又抿了一点米酒,苍白的脸色才渐渐恢复红润。
曹昂看着她,试图活跃气氛,用他那个时代的思维说道:“那个……你看,从今天起,咱俩这关系,就算是从陌生人直接升华为革命友谊了!”
“革命……友谊?”张晚萤抬起头,大眼睛里满是困惑和一丝受伤,“夫君是觉得,我们之间……只有友谊吗?”
她以为曹昂是在暗示并不接纳她。
曹昂一看她误会了,连忙摆手,用最直白的方式解释:“不是不是!我的意思是,你看,我们成了夫妻,就是要并肩作战、同甘共苦的伙伴了!就象……就象一起上阵杀敌的战友一样,关系铁得很!比一般的夫妻情分起点还高呢!”
说完这句话,曹昂忽然反应过来:【估计那句执子之手,与子偕老,就是这样慢慢变成形容爱情的。
他这番笨拙又新奇的解释,把夫妻比作战友,张晚萤从未听过,仔细一想,又觉得莫名贴切且有趣,忍不住又被逗得“咯咯”笑了起来,眉眼弯弯。
看着她破涕为笑,曹昂心里松了口气,甚至有点自得地想:【看来我这直球打法,效果还不错?莫非我骨子里还是个情圣?】
不过张晚萤笑归笑,还是认真的说道:“你是我的夫君,我却不是你的妻子,只是个妾室罢了。”
曹昂听闻这话,明显一愣,不过并未回应,只当是晚萤随口一说。
人和人之间的坚冰,往往只需要一个人主动破开一角,便容易消融。
经过这一番关于饿肚子和革命友谊的交互,两人之间的尴尬生疏感确实淡去了不少。
曹昂看着眼前这个名义上已是自己妾室的少女,心中生出几分责任感,语气也温和了许多:“既然成了婚,你就是我的人了。以后在曹府,没人会再轻视你。”
张晚萤乖巧地点点头:“妾身知道。出嫁前,父亲叮嘱过,要……要好好服侍夫君一辈子。”
曹昂听了有点想笑,这年代的女子的确是如此教育长大的。
但他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惑:“晚萤,我有一事不明。宣威侯也算一方诸候,为何……似乎独独宠爱令姐,对你却有些……嗯,我上次在府上见你,衣着似乎也颇为简朴?”
他问得尽量委婉。
张晚萤被他如此直白地问及身世,先是愣了一下,捧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。
沉默了片刻,她才抬起头,眼神有些飘忽,仿佛在回忆很久远的事情,说出的话却让曹昂吃了一惊。
“夫君,”她的声音很轻,带着不确定,“我……我可能,并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。”
曹昂瞳孔微缩。
晚萤继续缓缓道:“很多以前的事情,我都记不清了。只依稀记得……一个燃烧着的堡垒,很大的火,很多人哭喊……我好象,在一个很深的枯井里,和……和一些不动了的人待在一起,待了很多天,很饿,非常饿……或许就是因为这个,我现在才总是容易饿吧。”
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斗。
“后来,是叔爷找到了我,把我带了出来。再之前的事情……就真的想不起来了。”她口中的叔爷,应该就是已故的张济。
曹昂听得有些发懵。
他没想到,张绣这个看似普通的庶女,竟然有着如此坎坷离奇甚至堪称惨痛的经历。
燃烧的堡垒、枯井、尸体……这分明是经历过惨烈战乱甚至屠城的幸存者景象!
再想到张绣和张济叔侄确实是跟着董卓、李傕郭汜从西凉一路杀到关中;董卓身死之后,又跟随李傕郭汜从弘农杀回长安;再后来又从关中流窜到南阳的狠角色,沿途不知攻破多少坞堡,经历多少战火,捡到个孤儿带在身边抚养,倒也不足为奇了。
看着眼前这个因为回忆起可怕往事而脸色微微发白的少女,曹昂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保护欲。
他伸出手,轻轻握住了她微凉的手,语气坚定而温柔:“以后这样的事情,就不要再害怕了。从今天起,你就是我曹昂的女人,我会护着你,不会再让你挨饿受冻,担惊受怕。”
他的话语如同暖流,涌入张晚萤从未被如此郑重对待过的心田。她抬起头,望着烛光下他认真的脸庞,眼中眼波流转,是感动,也是终于寻到依靠的安心。
红烛默默燃烧,流下喜悦的泪水。
曹昂吹熄了多馀的烛火,他放下床幔,隔绝出一方小小的、只属于他们的天地。
锦被微陷,青丝交缠,细微的衣料摩挲声和压抑的、带着羞怯的呼吸声取代了言语。
窗外月色朦胧,温柔地笼罩着这间新房,今晚的月色真美,风也温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