曹昂见张绣态度恭顺,明白立威的目的已经达到,便也顺势放下了那副冷淡的主公架子。
对于张绣这等沙场老将,恩威并施才是王道,过犹不及。
他脸色缓和下来,重新以大哥相称,两人间的气氛顿时松弛了不少。
正闲谈间,贾诩也及时赶到。
张绣屏退了所有下人,紧闭书房门户,室内烛火摇曳,映照着三人沉静而专注的面容。
曹昂不再赘言,直接将自己那份呕心沥血写就的施政纲要取出,递到贾诩和张绣面前。“文和先生,大哥,此乃我对于经营洛阳的一些构想。事关重大,若不经二位仔细推敲,查漏补缺,贸然施行,只怕画虎不成反类犬,徒耗心力。还请二位直言不讳。”
张绣和贾诩接过纸笺,就着明亮的烛光,一字一句地仔细看了起来。
曹昂则好整以暇地为自己续上一杯热茶,看似气定神闲,实则内心也在打鼓。
随着时间推移,看着张绣的眉头越锁越紧,贾诩抚须沉吟的时间越来越长,曹昂面露难色。
【糟糕!看来我这套东西,怕是过于理想,有些脱离实际了。】
果然,张绣作为带兵多年的将领,率先放下了纸页,脸色凝重地提出了一个非常尖锐且实际的问题:“贤弟,你这计划写得是周全,耕种、授田、赋税,条条是道。
可若我是一名普通士卒,或者是个伍长,除了老老实实种地,按数缴纳租子之外,我凭什么要支持这新法?
以往军屯,虽说辛苦,但军械、甲胄、主要口粮,皆由上官供给,我们只需听令拼命便是。
如今改成这府兵,不仅要自备兵甲,恐怕战时还得自备部分口粮。
这对于许多当兵吃粮、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搏富贵的老行伍来说,有何吸引力?
他们为何要放弃熟悉的旧制,来接受这约束更多、眼前好处却不见长的东西?”
曹昂闻言,心中也是一动。
张绣这话点醒了他,这个时代的兵员主体,主要是募兵,本质上更象是雇佣兵,当兵就是为了吃粮拿饷。
用后世那套创建在国家认同和均田基础上的府兵制度,直接套用在眼下这群募兵身上,他们恐怕真的不会买帐。
这时,贾诩开口了,他的态度则更为辩证:“张将军所虑,确是实情。然而,公子欲将士兵与土地捆绑,使其有恒产而有恒心,此乃长治久安之基,诩深以为然。”
他话锋一转,用他特有的平静语气,剖析着乱世的残酷逻辑,“譬如,若诩为一地之主,募兵而无钱粮可发,为维系军队不散,除了默许乃至纵容部下在征战过程中劫掠地方、甚至屠城取财之外,还有何法可解燃眉之急?”
他说得轻描淡写,却象一把冰冷的匕首,划开了东汉末年军阀混战血淋淋的现实。
这不是秩序重建之后,而是礼乐彻底崩坏的乱世初期。
黄巾馀党今日是流寇,明日可能摇身一变就成了官军;而所谓的官军,一旦缺粮断饷,转身化为比匪寇更凶残的劫掠者亦是常态。
白波、蒙特内哥罗、泰山诸寇,莫不如此。
即便是如今高举“奉天子以令不臣”大旗的曹操,在迎奉刘协之前,其军队也曾多次屠城,杀得泗水为之不流。
纵兵劫掠,与纵兵屠杀一样,都是这个时代底层士卒获取额外报酬、宣泄杀戮欲望的普遍方式。
贾诩继续缓缓说道:“不过,公子亦不必过于担忧。若能将自备军械改为由官府统一供给、保障,必能大大减少推行此制的阻力。此外,还需辅以一套清淅、合理,且能让底层士卒看到实实在在好处的……俘获分配制度。”
听到这里,曹昂眼中一亮,立刻拿起纸笔,当场演算起来。
片刻后,他抬起头,目光灼灼地说道:“文和先生此言,如拨云见日!关于俘获分配,我有一补充构想。”
他边写边解释,“日后凡有征战,所得俘获,除必要军用物资外,所有浮财按此例分配:其中两成,分予副都尉及以上将领;一成五,分予军司马、军侯一级军官;一成二五,分予屯长、队长;再一成,分予什长、伍长。”
张绣听得认真,立刻追问:“这才五成七五,剩下的四成多呢?”
曹昂斩钉截铁地说道:“剩馀三成二五,全数分给所有参战的普通士卒!此外,再单列一成,作为殊勋之赏,专用于犒劳那些先登陷阵、阵斩敌将、夺取军旗的勇士!此赏,不论官兵,唯功是授!”
张绣闻言,不由得愣住了,下意识地吸了口气。
这样的分配方案,着实前所未闻!在他多年的军旅生涯中,普通士卒战后能分到的,不过是军官们手指缝里漏出来的一点残羹冷炙,能占到俘获总值半成都算是主将格外开恩了。
曹昂这套方案,简直是硬生生从中高级军官的盘子里,切下了一大块肥肉,送到了普通士兵的碗里!
曹昂进一步阐释道:“大哥,文和先生,欲要使士卒不畏战、敢死战,就必须让他们明明白白地看到,打仗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!
对于将领而言,除了这些浮财,更有职位升迁、俸禄提高、封侯赐爵之望!
只要我军能持续获胜,诸位封侯拜相,前程似锦!
相较于这些长远大利,战时这点钱财的分配,向士卒倾斜,又有何妨?
我们要打造的,是一支知道为何而战、闻战则喜的虎狼之师!”
军队激励的问题似乎找到了突破口,贾诩又将话题引向了更基础的民生与财政。
他指着纸上的条款,眉头微蹙:“公子,再看这均田与租庸调之制。
按此策,每丁授田四十亩,年纳粟仅二石,这税率放眼当今,确实极低。
若以现行军屯为例,士卒耕种官田,收成往往官民对半,乃至官取更多,故任峻典农,一年便可为丞相贡献粟米百万斛。
乱世之中,有粮方能聚人,有粮方能扩军。
可若依公子之法,初期官府岁入恐怕仅有数万石,这……怕是连洛阳本地军民的口粮都难以周全,更遑论支撑战略。
还有这流民政策,免除三年一切赋税徭役,是否……过于宽厚了?恐难积攒起步之资。”
曹昂对此似乎早有考量,他从容应答:“文和先生,表面看,我们官府征收的赋税是少了,但此法有一项军屯难以比拟的优势,均田到丁,耕者有其田!
敢问,为集体公家干活,与为自家田地干活,其尽心竭力之程度,岂可同日而语?军屯之下,一卒一年能垦荒、精耕多少亩?十亩顶天矣!
然若这四十亩地是他自己的,只需缴纳其中两亩的收成,其馀皆为自家所有,其垦殖之热情、耕作之精细,又将如何?这也是我之前所述,需府兵自备军粮和军械的原由,为了推行此制,前期可由折冲府提供军械,可一旦正常运转,这部分支出能免则免。”
他顿了顿,继续分析流民政策:“至于流民,他们前三年耕种的是官田,虽免其赋税,但其收成,在留足其自家口粮之后,绝大部分仍需上缴官府!这并非完全的放任。
三年之间,他们亲眼目睹那些已编户入籍的府兵,因拥有永业田而家境日渐殷实,岂会不心生向往?届时,无需我等强逼,他们自会争先恐后申请入籍,成为新的府兵,以求获得那份属于自己的土地。
此乃‘示之以利,驱之以望’也。”
曹昂的声音带着一种超越时代的笃信:“文和先生,大哥,我曾查阅旧籍,永和五年时,河南尹治下人口超百万,垦田逾千万亩!那是何等的繁盛!如今洛阳虽残破如鬼域,然其地力犹存,根基未绝!”
听到这个数字,贾诩和张绣都陷入了沉默。煌煌旧土与现下焦土形成的巨大反差,让他们心中都受到了不小的冲击。
烛火噼啪作响,映照着三人沉思的面容。
片刻后,曹昂深吸一口气,目光扫过张绣和贾诩,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与一丝鼓舞:
“大哥,文和先生,前路固然艰难,诸事皆需从头做起。但正因其如白纸,方可任我挥毫!或许,你我今日在此筹谋的,不止是重建一座故都,更是在开创一个……全新的未来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