曹昂看着丁夫人为自己婚事奔波操劳的模样,心中那份对包办婚姻的本能抵触,终究被浓浓的亲情暖意所取代。
他收敛了平日里插科打诨的神情,郑重地对着丁夫人深深一揖,语气诚挚:“孩儿的事,让母亲费心了。一切都听母亲的安排,母亲……您辛苦了。”
丁夫人见他难得如此正经,眼中闪过一丝欣慰,嘴上却还是习惯性地打趣道:“臭小子,现在才知道母亲我的辛苦?平日里少气我些,比什么都强!”
话虽如此,她眼角的细纹却因笑意而舒展开来。
曹昂拜别了母亲,心中带着几分暖意,也带着几分对未知婚姻的茫然,沿着回廊往自己院落走去。
刚穿过月洞门,一个小小的身影便如同炮弹般从旁边假山后窜了出来,一把抱住了他的腿。
曹昂先是一惊,低头看去,却见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正仰着脸,眼巴巴地望着自己,不是曹丕又是谁?
“兄长!”曹丕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清亮,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,“母亲大人说,兄长您现在在朝为官,工作繁忙,让我少来打扰您。所以……所以您从宛城回来后,我都不敢来找您玩儿。可……可听闻兄长即将远行,丕……丕实在想念兄长得紧。”
小家伙说着,眼圈似乎都有些红了,紧紧抱着曹昂的腿不撒手。
曹昂明显愣了一下,心中泛起复杂的情绪。
对于这个弟弟,他感情颇为特殊。
身体原主残留的记忆里,兄弟二人感情极好。
曹昂年长曹丕十岁,曹操常年征战在外,他这个长兄某种程度上承担了部分父亲的角色,对曹丕可谓是疼爱有加。
然而,现实是,自己的母亲丁夫人与曹丕的生母卞夫人关系极其不睦。
丁夫人出身谯县豪门丁氏,与曹氏、夏侯氏皆是当地望族,地位尊崇,曹昂是新任的司隶校尉,而前任正是丁夫人的堂兄丁冲。
而卞夫人则出身乐户,属贱籍,地位卑微。
丁夫人因自身无所出,而卞夫人却接连为曹操生下子嗣,心中积怨已深,平日里对卞夫人及其子女多有苛责。
在这种环境下,曹丕依然如此亲近依赖自己这个兄长,让曹昂在感动之馀,也不免有些心疼。
他弯下腰,轻轻揉了揉曹丕的脑袋,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:“好久不见,丕弟竟然长高了不少。”
曹丕立刻破涕为笑,小胸脯挺了挺,带着几分骄傲:“那是自然!我要快快长大!阿母经常教导我,要我和兄长您一样,文武双全,早日为父亲分忧解劳!”
看着曹丕天真烂漫的笑脸,再想到自己极力促成的、那桩即将落在他头上的姻缘,曹昂心中那股负罪感再次涌了上来,几乎让他有些无地自容。
原本还有些幸灾乐祸的心情,瞬间跌入谷底,或许对于曹丕,自己还是带着前世的不好观感,此刻的曹丕,不过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。
【他还是个孩子啊!可恶!】【这么可爱的小弟,我却……唉!】
他忽然想起,自己捣鼓出的那些甜品,虽然主要供给小皇帝刘协,但也留了不少给母亲丁夫人。
以母亲对卞夫人一房的态度,估计是不会分多少给曹丕的。
心下一软,曹昂牵起曹丕的小手,柔声道:“走,跟为兄去我房里。兄长那里还有许多好吃的甜品,外面可吃不到。”
曹丕一听,眼睛瞬间亮得象星星,欢呼一声,迫不及待地跟着曹昂走了。
到了房中,曹昂拿出新近改良的槽子糕和晶莹红亮的糖葫芦。
曹丕见到这些精致又稀罕的吃食,立刻忘了矜持,吃得狼吞虎咽,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。
“慢点吃,慢点,还有呢,没人跟你抢。”曹昂看着他这模样,又是好笑又是心酸。
曹丕一边努力咀嚼,一边含糊不清地说:“唔…好吃!谢谢兄长!哎……一想到兄长马上就要去洛阳了,这许都城里,还有谁会象兄长这般疼爱丕儿呢?”
他说着,小脑袋耷拉了下来,语气里的失落不似作伪。
这话更是象一根针,轻轻扎在了曹昂的心坎上,那负罪感几乎要满溢出来。
【不行,离开许都之前,无论如何也得劝劝母亲,对卞夫人和这几个孩子,好歹宽厚些。】
他想起历史上,即便丁夫人后来与曹操决裂,卞夫人成为正室后,对丁夫人依旧礼敬有加,时常接济,可见其品性敦厚。
自己或许不该因母亲的喜恶而先入为主。
【这真不是妇人之仁啊,这是真造孽啊!
曹昂没有接曹丕关于疼爱的话茬,毕竟这话再往下说,自己脸上是真的挂不住。
曹昂强行转移了话题,笑着打趣道:“丕弟莫要伤感,母亲不是正在为你张罗一门好亲事么?等你长大了,娶了媳妇,自然就有媳妇疼你了。”
曹丕闻言,抬起沾着糖渣的小脸,似懂非懂:“娶媳妇?嗯……阿母是说过,我要娶张将军家的大娘子做妻子。阿母为此高兴了好久,还特意去母亲那里道谢了呢!”
童言无忌,这话却象一记重锤,让曹昂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,尴尬和难堪几乎要将他淹没。
【造孽啊……我这干的叫什么事!】
他仿佛已经看到未来曹丕对着那位铁柱般的娘子,欲哭无泪的画面。
然而,这就是这个时代的现实。
门阀豪族的婚姻,几时容得下儿女私情?
不过是权力与利益的结合罢了。
从卞夫人的角度想,她出身卑微,虽得曹操宠爱,却始终缺乏根基。
能与新近投曹、受封列侯的张绣联姻,将其嫡长女娶给自己这个庶出的儿子,无疑是提升地位、稳固未来的大好机会。也难怪她会如此感激丁夫人,即便这感激在曹昂看来颇为讽刺,毕竟相比之下,自己这个嫡长子,也仅仅是纳了张绣的庶出次女为妾而已。
这番思量,让曹昂更加坚定了离许前的想法:必须好好跟母亲谈一谈,即便不能让她真心接纳卞夫人,至少也要做到表面上的公允,莫要太过苛待。说到底,就目前而言,卞夫人母子根本对他构不成任何威胁,家和,方能万事兴啊。
送走了心满意足、打着饱嗝的曹丕,曹昂看着窗外天色尚早,心中那份因家庭关系而产生的复杂情绪,以及对未来洛阳之行的筹谋,交织在一起。
他深吸一口气,走到书案前,铺开纸张,研墨润笔,旋即奋笔疾书起来。
有些想法,有些规划,必须趁此刻思路清淅,尽快落于纸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