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着皇帝刘协的面,荀悦纵然心中对曹昂有万般不满,也只能暂且按下。
他整了整衣冠,恢复那副古板严肃的讲师模样,开始今日的课程,讲解《左传·襄公二十五年》中着名的“崔杼弑其君”一段。
“……齐庄公无道,与崔杼之妻棠姜私通,崔杼怒而弑君。”荀悦的声音在殿内回荡,他讲得格外细致,尤其是太史伯、仲、叔、季前赴后继,因秉笔直书“崔杼弑其君”而被杀,直至太史季以死相争,南史氏闻讯执简前往,准备续写史册,崔杼最终被迫妥协的那一段。
“太史书曰:‘崔杼弑其君。’崔子杀之。其弟嗣书而死者二人,其弟又书,乃舍之。南史氏闻太史尽死,执简以往。闻既书矣,乃还。”
荀悦念到此处,声音不禁提高了些许,带着一种凛然之气,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坐在下方的曹昂,又迅速收回,仿佛只是无意。
曹昂内心疯狂吐槽:【我靠!这老小子指桑骂槐是吧?崔杼是弑君的权奸,你在这大讲特讲太史公的耿直不屈,暗戳戳映射谁呢?不就是想说我家老曹也是崔杼那样的权臣,把持朝政,欺负皇帝吗?】
他感觉脸上有点发烫,坐姿都有些不自在了,只能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,眼神飘忽,一会儿看看殿顶的梁柱,一会儿研究案几上的木纹,就是不敢与荀悦那正气凛然的目光对视,生怕被当场点名要求谈谈学习心得。
【这课听得,真是如坐针毯,如芒在背啊!】
好不容易熬到了课间休息,曹昂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献上了自己精心准备的糖葫芦。
“陛下,此乃臣昨日答应您的糖葫芦,请陛下品尝。”曹昂捧着油纸包,躬敬呈上。
旁边侍立的内官立刻上前一步,尖着嗓子呵斥道:“曹议郎!此等宫外不明之物,岂可轻易呈于御前?若有闪失,你担待得起吗?”
曹昂心里不乐意了。
【老子辛苦大半天的成果,你说是“不明之物”?】
他面上却不动声色,直接拿起一串,当着刘协和内官的面,咔嚓咬下一颗,嚼得津津有味,含糊道:“陛下请看,无毒,味尚可。”
那内官见状,迟疑了一下,也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小口。
糖壳的甜和山楂的酸在口中炸开,他眼睛一亮,忍不住又咬了一口,这才对刘协躬身道:“陛下,此物……酸甜可口,确非凡品,老奴试过了,无恙。”
刘协看着这两人先试毒般的举动,又看了看曹昂那坦荡的眼神,这才放下心来,接过糖葫芦,轻轻咬了一口。
这一口下去,少年天子的眼睛瞬间亮了!
那混合着焦香红糖的脆甜,与泡发后仍带韧劲的山楂干的酸涩交织在一起,形成了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奇妙口感,极大地刺激了味蕾。
“妙!甚妙!”刘协忍不住又连吃了两颗,腮帮子都鼓了起来,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,“子修,此物果真独特!”
曹昂见马屁拍准了,心中得意,顺势说道:“陛下喜欢便好。只是可惜,如今非棠棣果成熟之季,用的乃是干果,口感终究差了些。若待秋日,采那新鲜饱满、色泽红艳的棠棣果,裹上糖浆,那才叫外脆内软,酸甜多汁,滋味更胜十倍!”
刘协听着曹昂对新鲜糖葫芦的描述,眼睛越发亮了起来,看着手中剩下的半串糖葫芦,只觉得这平日里威严的宫殿都因这新奇滋味而生动了几分。
他再看向曹昂时,眼神里更添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欣赏,那是一种男人之间因志趣相投而产生的默契与认同。
曹昂将皇帝的神情尽收眼底,心中不由感慨。
【这皇上也是真可怜,从小颠沛流离,如今虽在许都安顿下来,可每天吃的无非是些麦芽糖、酥饼、蜂蜜,顶天了再来点蜜饯。御厨们循规蹈矩,哪懂得什么花样翻新?皇帝也是人,没尝过的好东西多了去了!
他看着刘协那年轻而略显苍白的面庞,心中那份因立场不同而产生的隔阂,在这一刻悄然淡去几分,只觉得眼前不过是个被身份束缚,难得享受寻常乐趣的少年。
荀悦在一旁冷眼旁观许久,见皇帝与曹昂因一串糖葫芦竟相谈甚欢,那股子儒生的清高劲儿又上来了。
他捋了捋胡须,语带不屑地低声道:“君子食不厌精,脍不厌细。此等街巷小食,粗鄙之物,岂可登大雅之堂,更遑论呈于御前?实在有失体统!”
曹昂一听,心头火起。
【好你个荀老头,给你脸了是吧?要是在平常,非揍得你满地找牙!】
他当即“唰”地一下站起身,动作利落,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,拿起剩下的一串糖葫芦,径直走到荀悦面前,朗声道:“荀师此言差矣!未曾亲尝,何断优劣?您先祖荀卿子在《劝学》中明言,‘不登高山,不知天之高也;不临深溪,不知地之厚也’。您连尝都未尝一口,便妄断此物为‘粗鄙糟粕’,这岂是治学严谨之道?莫非荀师平日讲授经义,也是如此闭目塞听,不察实情便妄下论断的吗?”
这一番话,引经据典,直戳要害,特别是用他家老祖宗的话,噎得荀悦一时语塞,那张古板的脸瞬间涨得通红,如同猪肝一般。
殿内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,连刘协也好奇地看着他,似乎在等待他的回应。
荀悦骑虎难下,只得硬着头皮,在曹昂目光注视下,极其勉强地接过糖葫芦,小心翼翼地咬下最小的一颗。
糖壳碎裂的轻响在寂静的殿中格外清淅。
预想中的粗劣口感并未出现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味觉体验。
焦糖的香脆甜润与山楂干的酸韧恰到好处地融合在一起,瞬间征服了他那没吃过什么好玩意的味蕾。
荀悦愣住了,下意识地又咀嚼了两下,脸上的红色非但未褪,反而更甚,只是这次不再是愠怒,而是浓浓的羞愧。
他放下糖葫芦,整理了一下衣冠,对着曹昂郑重地躬身一礼。
“曹议郎……所言极是。是在下……是在下主观臆断,妄下结论了。此物……滋味独特,确是在下生平仅见。方才言语多有冒犯,还请海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