辰时三刻,吉时已到。
荀彧放下手中的书卷,声音不高,却清淅地穿透了清晨薄薄的雾气,传入每个考生耳中:“诸生入列,拜受策问。”
随着他的话音,两旁侍立的虎贲卫士用长杆挑开了通往正殿的华丽帘幕,露出了内部的白玉台阶,台阶之上,隐约可见皇帝的御座。
按照礼仪,所有考生齐齐跪倒在地,向着那空悬的御座方向行三叩九拜大礼。
曹昂也随着众人跪下,却忍不住大着胆子,偷偷抬眼向御座望去——果然,御座上空空如也,皇帝刘协并未亲临,这复试依旧是由荀彧全权主持。
礼拜完毕,尚书仆射钟繇朗声宣布了此次端门复试的规则:“本次复试,只考一题:为策问,需引经据典,阐发政见。限时两个时辰!”
就在曹昂跪坐于案前,静候考题之时,周围同科孝廉们的低语声,如同细密的蛛网般传入他耳中。
几乎所有人的话题,都离不开一个名字——杨修。
“听闻昨日公府初试,弘农杨德祖作了一篇《吏治疏》,骈四俪六,文采斐然,连司徒赵公都击节赞叹!”
“杨氏世代簪缨,德祖兄又得杨公真传,有此大才,实属必然。”
“看来此番复试,杨德祖必是独占鳌头了……”
“是啊,如此才华,真是百年难遇……”
这些议论声中,充满了惊叹、羡慕,甚至还有几分敬畏。
杨修之名,经过昨日的公府初试,已然在这批孝廉中如雷贯耳,其风头之盛,一时无两。
曹昂也顾不得那么多了,他从小吏手上接过试卷,首先看向第一道策问题目:
“策问?议流民垦荒与赋税减免之制
题干:今关中流民过百万,涌入荆州者被刘表拒之,涌入豫州者被丞相募为屯田客,免其三年赋税;然有郡县言“流民无户籍,免赋则郡县失收”。今公府策问:
流民垦荒当免赋几年为宜?需析‘免赋短则流民不留,免赋长则郡县无粮’之平衡。”
曹昂看完题目,嘴角微微勾起一丝了然的笑意。
他立刻看穿了这道题背后的深意。
建安元年,许都周边饥荒、旱灾频发,军队粮草不继。是曹操采纳了羽林监枣只的建议,在许都附近推行屯田,任命任峻为典农中郎将,招募流民耕种,当年就收获粮食百万斛,极大缓解了危机,之后各郡国也开始效仿设置田官。
然后,这套屯田制度对于大汉朝廷可没有一丝丝帮助,收益的是流民,是募流民垦荒的州牧和太守,为啥呢?流民不入户籍,自然不用向朝廷缴纳赋税。
所谓‘免赋短则流民不留,免赋长则郡县无粮’,其实说白了就是,减免赋税短了,这些太守和州牧汇报朝廷,老百姓跑了;减免赋税长了,朝廷收不到税;所以不管是长还是短,你大汉朝廷都收不到税。
【这策论还真有可能出自荀彧之手,看来此人还是希望重振大汉雄风,不然也不会发此问,可这又有什么用呢?不过博取个心里安慰罢了!】
周遭关于杨修的议论,曹昂只当是耳旁风。
他心里和明镜一样,这道看似探讨赋税年限的策问,实则直指乱世需要面对很棘手的问题:如何安顿流民、开垦荒地,并将其转化为实实在在的国力和税源,因为往往乱世流民往往会成就地方豪强,却与国无益!
既然父亲能第一时间看到考卷,他也无需再藏拙,正好借此机会,将自己所思所想和盘托出。
这一次,曹昂并未急于争先。他沉心静气,提笔醮墨,在考卷上一笔一划,写得极其沉稳工整。
直到考场内考生已散去大半,他才不疾不徐地吹干墨迹,整饬衣冠,将答卷呈送至主考案前。
尚书仆射钟繇接过考卷,原本以为又会是一篇普普通通的策论,但刚刚读到第一句“昔汉武雄才,盐铁通有无;光武中兴,假田安黎庶。今关中流民百万,若决堤之水,或溃荆州而乱荆襄,或散豫州而荒沃野。”
辞藻虽说华丽对仗,不过老生常谈,但指节不由在案几上轻轻一扣。
待看到“设流民司,专司核查垦荒者,三载内暂编‘假民籍’”这一巧妙衔接流民与编户的过渡之策,以及“仿商鞅‘耕战赏罚’之制,督责有方”的严明吏治考核主张时,他终于忍不住抬起眼,深深看了曹昂一眼,那目光中已满是惊异与激赏。
他没有高声喧哗,而是将考卷郑重地推向身旁的荀彧,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叹服:“令君,请看此文。”
荀彧与曹昂相熟,知其勇毅孝廉,却未曾想其在经世济民之道上亦有如此深沉的思索。他接过竹简,平静地展读。然而,他阅读的速度越来越慢,目光在字里行间反复流连。
他看到了不同于寻常儒生空谈的扎实对策,看到了对历史典章制度的娴熟化用,更看到了超越时人眼光的制度设计。
从阶梯赋税到“假民籍”的过渡安排,从专设流民司到屯田御史的考成之法,这篇文章不仅精准回应了策问的内核矛盾,更是构建了一套近乎完整、环环相扣、且极具操作性的流民归化与荒地开垦体系!
其思虑之周详,眼光之长远,令人拍案。
尤其文末那句“若能行此三策,则流民化编户,荒田成沃野,赋税增而民心固,大汉之威,可复文景之盛,超武帝之功!”。
气势恢宏,自信沛然,仿佛在他心中那个“匡扶汉室”的理想蓝图上,勾勒出了清晰而坚实的路径。
荀彧缓缓抬起头,目光落在正准备转身离去的曹昂身上,那温润的眼眸中闪铄着极其复杂的光芒,有难以置信的赞赏,有深沉的思索,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震撼。
他并未多言,只是对着曹昂微微颔首,一切尽在不言中。
曹昂将钟繇的叹服与荀彧那深沉的震撼尽收眼底,心中了然,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。
他面色平静,拱手微微一礼,便转身,步履从容地向着端门外走去。
阳光洒在他的背影上,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