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修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,对曹昂这看似粗豪、实则机敏的应对有些意外。
他自幼才华横溢,心高气傲,虽然表面上对曹昂保持礼貌,但内心深处,其实是有些看不起这位丞相长子的。
在他看来,曹昂方才那篇答卷,写得四平八稳,老生常谈,引用的都是些烂大街的经典句子,对策也毫无新意,简直象是七老八十的腐儒写出来的东西,又臭又长,毫无灵性可言,与他杨德祖汪洋恣肆、思辨精巧的文章相比,简直是云泥之别。
“曹公子客气了。”杨修淡淡回应,语气中的疏离感并未减少,“文章小道,各有所长罢了。倒是公子这般……嗯,快意恩仇,非常人所能及也。”
两人之间,虽然不象方才曹昂与司马懿那般剑拔弩张、拳脚相向,但言语间的机锋暗藏,气氛也绝谈不上融洽。
这番初次见面,显然算不上愉快。
就在这时,有司徒府的属官前来通知,第一场考试评阅完毕,除自动弃考的司马懿外,竟无一人获得丙等,所有参考孝廉皆可参加第二场考试。
属官让众人稍作准备,垫些吃食,片刻后便开始第二场——文吏课笺奏的考核。
考生们纷纷拿出自带的干粮、水壶,有的独自默默进食,有的则三三两两低声交流起来。
曹昂也找了个角落坐下,从怀里掏出丁夫人给他准备的麦芽酥糖,有一口没一口地嚼着,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扫过杨修。
平心而论,曹昂对杨修本人并无太大恶感。
他知道历史上杨修之死,所谓的“鸡肋”事件或许是个导火索,但根本原因在于他卷入了曹丕与曹植的世子之争,站错了队。
再加之他父亲杨彪是铁杆的保皇派,与曹操政见不合,差点被曹操杀掉,他本人又是袁氏的外甥,这层层叠叠的背景叠加起来,最终导致了他的杀身之祸。
抛开这些政治因素,杨修此人,才气是毋庸置疑的,智谋也属上乘,尤其擅长从细微之处揣摩人心,洞察先机。
这样的人,如果运用得当,绝对是一把利刃。
当然,前提是能驾驭得住,并且要时刻敲打,防止其聪明反被聪明误。
【或许……可以尝试接触一下?】
曹昂心中暗自思忖。
不过他也清楚,像杨修这等聪明又骄傲的人,绝不是轻易能够折服的。
刚才那不愉快的初见,更是增加了难度。
“罢了,走一步看一步吧。”曹昂甩开思绪,将最后一点酥糖塞进嘴里。
当务之急,是先通过眼前的第二场考试。
他调整了一下呼吸,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即将到来的实务考核上。
这第二场,考的可是他的“老本行”了。
短暂的休息后,第二场考试——文吏课笺奏——很快便开始了。
属官们将题目下发到每位考生案前。曹昂深吸一口气,凝神看向那决定他能否进入最终殿试的考题。
然而,当他看清题目时,整个人却愣住了。
只见帛书上赫然写着标题:《驳‘复刺史领兵旧制’议》
以下题干详细说明:
“有议郎奏请‘复刺史领兵权’,言‘今寇贼横生,刺史无兵则难镇郡国’。然先帝时,初令刺史领兵,后刺史渐成州牧,据土自专,终成尾大不掉之势。今公府令文吏驳此议,需引《汉书?百官公卿表》‘刺史掌监察,无兵权’之旧制,析‘领兵则刺史权重,权重则易离中央’之理,且以‘近岁州牧拒诏’为证,驳议需据典,勿攻讦议郎。”
【驳斥恢复刺史领兵旧制?】
这题目看似平平无奇,但曹昂却从中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。
【难道这刚到许都,小皇帝和中央某些大臣就按捺不住想要收回权力了?】
如今天下大乱,纲常失序,别说那些拥兵自重的州牧,就连很多郡守都对朝廷的命令阳奉阴违,各有各的小算盘。
皇帝和朝廷想要加强中央集权,限制地方武力,这本是题中应有之义。
但问题是,这乱世,哪里是一纸驳议、一道诏书就能解决的?
更何况,现在当今天子被一众大臣玩玩弄于股掌,董卓、王允、李傕、郭汜等等,哪一个不是心怀鬼胎,自己又没有班底,还要驳斥刺史领兵之说,这是何意?
奉天子以令不臣或者说挟天子以令诸候,本质上也是举着中央朝廷这面道义大旗,为自己争取政治优势。
可实际上,真有几个人会老老实实“奉诏”?袁绍、刘表、吕布、袁术……哪个不是听调不听宣?
曹昂沉吟片刻,想通了其中的关窍。
【出这个题目的人,无论是皇帝还是哪个身边不甘心的近臣,其内核诉求都是加强集权;如果这个题目是父亲也看过,并且同意,那自然是想看看哪些人会将矛头对准自己。】
想到这儿,曹昂冷汗直流,若是第二种,曹操的心思也太过缜密了,这一下就能看出哪些人可以用,哪些人要慢慢用,哪些人是肯定不能用!
【加强中央集权?这个观点我原则上认同。可惜啊,我爹是曹操。所以,这中央集权,必须也只能是加强到我曹氏手中!】
明确了立场,接下来的文章就好做了。
他不仅要驳斥恢复刺史领兵权的提议,更要巧妙地将他父亲曹操的现行政策包装成维护汉室、安定天下的唯一正确道路,将曹操塑造成汉室柱石,将曹氏的集权行为合理化、正当化。
他提起笔,略一思忖,便开始在竹简上奋笔疾书。
这一次,他不再是第一场时那般中规中矩,而是充分调动了前世写汇报材料、为领导歌功颂德的深厚功力,结合这具身体原主的文笔底蕴,开始了一篇堪称马屁雄文的创作:
“窃闻议郎奏请复刺史领兵旧制,称“寇贼横生,无兵难镇郡国”,其忧时护境之心,臣固知之。然观今日天下纷扰,非独刺史有无兵权之故,实乃人心离叛、奸宄窥伺之弊也。《汉书?百官公卿表》明载“刺史掌监郡,秩六百石,无兵柄”,先帝时骤改旧制,令刺史领兵,后竟演为州牧据土自专——此非兵权之过,乃持权者无忠君之心耳。
夫天下之患,在心不在兵。昔董卓以并州刺史起,非因兵柄在握,乃因敢废立擅权;今袁术更敢僭号于寿春,佩伪玺、称仲家,视汉家宗庙如无物,视天子诏命如敝履——此岂刺史领兵之故哉?实乃天下多有背恩忘义之徒,不以汉室为尊,反以割据为利。若人心归汉,即便刺史无兵,亦当效龚遂治渤海、黄霸守颍川,以仁政安百姓;若人心离汉,纵令刺史握兵,亦不过如董卓、袁术之流,借兵威成私计,反为汉室之祸。
且今之中枢,已有柱石之臣主持大局,非昔日可比。丞相曹操,自举义兵讨黄巾以来,常怀忠汉之心:昔董卓焚洛,则引军西向,欲救天子于危厄;李傕、郭汜乱政,则星夜遣兵,迎圣驾还于许都;今袁术僭逆,则传檄天下,誓诛此不臣之贼。其所为者,非为一己之私,实乃奉天子以令不臣,使四海知有汉廷,使诸候不敢轻慢。当此之时,总中枢之政,掌征伐之权,外讨袁术、吕布之流,内安百姓、整吏治,郡国虽有寇贼,皆遣良将抚定,何需复刺史领兵之制,授地方以擅权之柄?
忧郡国无兵难镇,然镇郡国者,在得人不在分权:若使忠良之吏守郡,即便无兵,亦能凭汉德感召百姓,共御寇贼;若使奸邪之徒领州,纵有强兵,反会借寇贼之名,扩私己之势。昔赵广汉为颍川太守,无额外之兵,却能擒奸除猾,使郡内大治;今丞相所遣郡守县令,多为忠勤之辈,循奉天子之令,劝农桑、平盗贼,已使许都周边安堵如常,此非兵权之效,乃中枢得人、号令统一之故也。
臣愚以为,复刺史领兵旧制,徒增地方擅权之弊,非救乱之策。今欲定天下,当依奉天子以令不臣之略:以圣诏明大义,使不臣者知惧;以忠良镇地方,使百姓知安;以义兵讨逆贼,使四海知汉。如此,则无需复旧制,亦能平寇贼、安社稷。议郎之议,意在护汉,然未察根本,臣谨驳之,伏惟公府鉴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