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天临府去金宁府可以顺流而下。
但想回天临,就只能坐马车了。
五日后。
雪粒子扑簌簌打在青布车篷上。
顾铭掀起厚棉帘一角。
天临府熟悉的街景裹着年节的红,撞入眼帘。
青石板路覆着新雪。
朱漆门楼挂着成串的灯笼。
“可算到了。”
苏婉晴挨着他,呵出一团白气,眉眼舒展,将怀里的小手炉塞给阿音。
秦明月端坐对面。
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银狐毛边。
车外喧闹的人声、爆竹的脆响传来。
让她紧绷的肩线柔和下来。
阿音半个身子探在顾铭和车帘之间。
鼻尖冻得通红,眼睛却亮得象星星。
秦府正门大开。
秦沛裹着玄狐大氅立在阶上。
身后管家带着仆役列成两排。
车刚停稳,他便大步踏下石阶:
“可算把你们盼回来了!”
顾铭率先落车,扶住秦沛伸来的手臂。
“劳岳父大人久候。”
他躬身行礼,风尘仆仆的脸上带着真切的笑意。
秦沛拍拍他骼膊,目光扫过后面陆续落车的秦明月和苏婉晴、阿音。
“瘦了,都瘦了。”
他看向秦明月。
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疼惜。
“金宁的饭菜不合胃口?”
秦明月微微摇头。
“父亲挂心,一切都好。”
她声音清冷依旧,眼角却弯起极浅的弧度。
府内暖意融融,炭盆烧得正旺。
驱散了从门外卷进的寒气。
正厅已经摆好了菜肴。
巨大的圆桌中央是热气腾腾的什锦暖锅。
周围层层叠叠绕着八凉菜、八热炒、四点心。
蜜汁火方油亮诱人。
清蒸鲥鱼银鳞未损。
蟹粉狮子头润如白玉。
秦家长房、二房的叔伯婶娘坐了半桌。
小辈们挤在末席,眼睛盯着菜直放光。
秦沛举杯,杯中琥珀色的酒液微漾:
“这一年,长生蟾宫折桂,连中小三元,是我秦家之幸!”
“明月……也寻到了想走的路。”
秦明月执杯的手稳如磐石。
她迎上父亲的目光,轻轻颔首。
席间觥筹交错。
顾铭成了焦点。
二叔公捋着花白胡子,反复问着金宁文风、书院规矩:
“长生啊,我那不成器的孙子开春也要去金宁备考,你可得提点提点!”
顾铭含笑应承。
“二叔公客气,分内之事。”
他应对得体。
既不过分热络,也不显疏离。
秦明月安静地吃着面前一碟龙井虾仁。
偶尔抬眼看看顾铭。
他侧脸在烛光下显得温润。
与那些夸夸其谈的亲戚周旋。
竟也不见半分勉强。
她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,又迅速抿直。
饭后,顾铭一家回到旧居小院。
推开院门。
积雪已被清扫干净。
廊下挂起了新糊的灯笼。
阿音欢呼一声。
噔噔噔跑进正屋。
扑在熟悉的软榻上打了个滚。
苏婉晴笑着摇头,吩咐青儿、朱儿去烧热水:
“把被褥都烘暖些。”
除夕和春节就这样在走亲访友、吃吃喝喝中度过。
顾铭白日带着苏婉晴、秦明月和阿音。
或是去东市采买些新奇玩意儿。
或是去西街新开的点心铺子尝鲜。
阿音左手一串糖葫芦,右手一包新炒的松子糖。
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。
苏婉晴则更留意布庄绸缎。
给每人挑了几块颜色鲜亮的料子预备做春衫。
秦明月话不多。
目光却常流连在书肆棋坊之间。
她在金宁府考察书院的册子上又添了几笔天临府的见闻。
雅文轩的王掌柜在一个飘雪的午后登门。
他搓着手脸冻得发红。
“顾案首!可把您盼回来了!”
他解开包袱,露出里面码放整齐的银锭。
“这是《学破至巅》和《鸾凤鸣朝》这一期的分红!”
“这次就不用找镖局了,白白损耗一笔银子。”
王掌柜声音激动得发颤。
“您寄回的三次稿子,印出来就被抢空了!后面加印了四次还不够卖!”
他翻开帐册,指着一行数字。
“您瞧瞧!这三个月加起来已经有这个数了!”
顾铭扫过那行数字,心头微跳。
比他预想的还要多。
秦明月也瞥了一眼帐册,清冷的眼底也掠过一丝讶异。
“如今城里都传疯了!”
掌柜唾沫横飞。
“好些书生照着您那《学破至巅》的调子写,出了好几本像模象样的!”
他掰着手指数。
“《寒窗破壁录》、《青云登龙记》……卖得都不错!”
“至于《鸾凤鸣朝》……”
掌柜笑得见牙不见眼。
“那些夫人们、小姐们,还有各府的丫鬟,都追着问林诗悦进京赶考后面如何了!”
他压低声音,带着几分神秘。
“听说好些人家的小姐,都学着林诗悦的样子,偷偷请西席教认字念书呢!”
顾铭将银锭仔细收好,沉甸甸的踏实感压在掌心。
秦家虽富,但这笔钱,是他凭笔墨堂堂正正挣来的。
过年期间走亲戚的花销。
给婉晴、阿音添置的首饰衣物。
给秦家各房小辈备的压岁红封都从这里面出。
花得心安理得。
三日后的晌午。
雪后初晴。
阳光照在未化的积雪上。
晃得人睁不开眼。
顾铭带着一家人出门,准备去尝尝新开张的鸿宾楼。
鸿宾楼高三层。
朱漆柱子撑起飞檐,金匾在冬日下晃眼。
跑堂最是有眼力见,远远望见秦家马车,小跑着迎上来:
“您几位二楼雅厢请。”
顾铭等人上到二楼雅厢。
云母屏风隔开喧闹。
临窗大桌已布好青玉碗碟。
很快,一桌子招牌菜便端了上来。
蟹粉狮子头卧在碧玉盏中。
“长生尝尝这个。”
苏婉晴舀一匙搁进顾铭碟里。
秦明月执壶斟酒。
琥珀色的酒液注入玛瑙杯。
“听说鸿宾楼的醉虾是活炝的。”
她指尖点点白瓷盘。
青虾在琥珀冻里微微弹动。
顾铭举箸,虾肉滑入喉中,鲜甜激得眉梢舒展。
突然,楼下哗然声如沸水炸锅!
“官府拿人!闲者避退!”
吼声撞上楼梯木板。
杂沓脚步混着杯盘碎裂声。
顾铭几人面面相觑,正准备起身看看情况时。
厢房木门被猛力撞开。
一道身材妙曼的黑影裹着寒风一头冲进了厢房里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