啊真是。
这是哪家派来的呢?
秦宴望着女人的脸,很是认真地回忆了一下。
最后还是福安轻声提醒:“陛下,这是邹嫔。”
噢,姓邹。
这个姓氏显然比本人更有回忆点,让秦宴一下子就对上了号。
邹家的女儿,难怪。这些天前朝不太平,这些世家送入宫来笼络他的妃子自然也坐不住了。
他感受着怀中小人儿的温度,一时思绪都有些凝滞。
这份沉默象是让邹嫔感受到了可能性似的,连忙开口继续道:“陛下,臣妾只是担心小公主,并无它意。”
秦宴终于将视线从柚柚身上挪开,落在了她的脸上。
昏黄的宫灯光线勾勒出他的侧脸轮廓,皮肤是久不见日光的冷白,鼻梁高挺,唇色很淡,此刻正微微抿着,透出一股疏离的凉薄。
“哦?”他拖长了语调,“那你倒是说说,你担心什么?”
那女人见他似乎真的来了兴致,胆子顿时大了不少,款款上前两步,馥郁的香风再次弥漫开来。
“臣妾是担心,陛下日理万机,身边无人妥帖照顾小公主。小公主年纪尚幼,正是需要人精心呵护的时候。”
她一边说,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秦宴的神色,见他没有要发怒的迹象,心里的算盘打得更响了。
秦宴忽然又笑了,这次的笑意似乎更真切了些,他象是真的在认真思考一个问题。
“那依你之见,该当如何?”
站在一旁的福安,后背的冷汗已经浸湿了里衣。他恨不得自己此刻是个哑巴,是个聋子,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。陛下这副模样,分明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,这位娘娘怎么就看不出来呢?
可邹嫔显然不这么想,她只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。陛下的后宫形同虚设,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孩子,这便是天大的筹码!
她壮着胆子,娇声说道:“陛下,您看臣妾的宫里素来清静,地方也宽敞。不若就让小公主先住在臣妾那里,由臣妾好生照料。这样陛下若是想念公主了,随时可以来臣妾宫里,也方便不是?”
她越说越觉得自己的主意妙极了,脸上甚至浮现出一抹娇羞。
“而且臣妾也定会尽心尽力,伺奉陛下。若是臣妾将来有幸,能为陛下诞下皇子,那公主殿下年纪也大了些,正好可以搬回自己的宫殿里住了。到时候,弟弟妹妹们也有人照应”
她的话还没说完,就自己噤了声。
因为秦宴象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似的,笑得连眼尾都泛起了红晕。
福安绝望地闭上了眼睛。
完了。
这神人不仅想把小殿下当成争宠的工具,还盘算着自己生了孩子就把小殿下踢开。虽然先前就知道邹家的这个小女儿在家中受宠,但谁能想到能宠成这个样子!
还放心地把她送入宫,莫不是觉得陛下能对这张脸宽容些?
而且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,字字句句都往陛下的雷池上跨。
她是来宫里做嫔妃的,又不是扫雷来的!
“说完了?”
秦宴敛了笑意,一字一顿地重复道:“搬回自己的宫里,照应弟弟妹妹?爱妃,你这象是要把朕的孩子当你的登云梯啊。”
女人脸上的血色“唰”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,她似乎说错了什么。
想到宫里其他嫔妃们对这位帝王的评价,邹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即使刚入宫就封了嫔位,她在陛下心里,也没有这么特殊。
是她打探到家中境况后太过着急了。
“陛,陛下臣妾”她哆嗦着嘴唇,一个字都说不完整。
秦宴却没再看她,只是低头,安抚地拍了拍柚柚的后背:“放心,父皇不会把你给别人的,你是朕一个人的孩子。”
柚柚:“”角色扮演玩上瘾了说是。
“福安。”
“奴才在。”福安一个激灵,连忙躬身。
“朕记得,邹嫔入宫前,自诩琴棋书画样样精通,尤其擅长丹青?”
“是的,陛下。”福安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这个。
“她这双手,生得倒也算精巧。”秦宴轻嗤一声,“只可惜,心不巧,手再巧也没用。”
他顿了顿,终于下了判决。
“传朕旨意,邹嫔心术不正,言语冲撞公主,不堪为后妃。即刻起,废其位份,打入浣衣局。”
浣衣局!
女人如遭雷击,整个人都瘫软在地。
要她去做这等的苦活,倒不如杀了她算了。
“不!陛下!嫔妾知错了!陛下陛下想想邹家啊!邹家满门忠烈,您就这样报答嫔妾死在战场上的亲人吗?”她想拽住秦宴,却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两个太监死死架住。
“唉,你是真的蠢。”
要不是今日踩到了他的底线,这样清奇的蠢货,秦宴还是愿意多留她段时日的。毕竟每次瞧见蠢货,都让他觉得夔国这些年确实富足平安,连这种人都能平平安安地长大。
什么满门忠烈。
不过是犯的错大到兜不住了,才被迫断尾求生。
邹家早就自身难保,倒是确实宠爱这个女儿,把她送进宫也是为了保全她。只可惜邹氏显然没有察觉到家中的意图,还总想着要争宠呢。
现在更是把主意打在了柚柚身上。
“堵上她的嘴,拖下去。”秦宴冷漠道,“朕不想再听见她的声音。”
“唔唔唔”
女人的哭喊很快就消失在了宫道尽头,被黑夜吞没。
柚柚打了个哈欠,对于他们夔国的政务没有多少的兴趣,但等秦宴对上她的眼睛,前者就颇有几分紧张地问了句:
“柚柚会怕父皇吗?”
说是紧张倒也有点过了,但和他平日里总是无谓的模样还是有些出入。
柚柚有些犯困了,小脑瓜都象是停止了运转,听到这个问题还努力地反应了一会,才意识到——
噢说的是刚刚那件事啊?
她抬起头,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在夜色里亮晶晶的,小嘴撇着,露出一副“你在说什么鬼话”的表情。
“你脑子是不是有病?”
小奶音清清脆脆,说出来的话却半点不客气。
秦宴:“?”
福安:“!”他好不容易盼来的小殿下啊!难道就要离他而去了吗?
柚柚却压根不在乎他们的表情,她现在困得感觉自己站着睁着眼都能直接睡过去了。
“你不是都知道我杀过人吗?我连杀人都不怕,还会怕这个?”
谁料她说完这话后,秦宴却受了刺激似的一把拽住她的手,那只手小小的,肉乎乎的,带着孩子特有的温软。
一股尖锐的刺痛感,毫无预兆地攫住了他的心脏。
“抱歉”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,声音干涩得厉害,“朕该直接把她杀了的。”
这么干净的手
他好不容易才找到的珍宝,怎么能有一丝一毫的遐疵?
秦宴的眼中翻涌着柚柚看不懂的浓烈情绪,懊悔、心疼,还有一丝暴戾的杀意。
柚柚被他抓得有点疼,更觉得他莫明其妙。
她用力一甩,想把自己的手抽回来,没甩动。
于是,她毫不客气地用另一只手,“啪”的一声,拍在了秦宴的手背上。
她有的是力气和力气,直接给他手背拍红了一块。
福安感觉被拍碎的其实是自己的心。
呜,殿下。
“杀了就杀了,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。”柚柚皱着小眉头,满脸都写着不耐烦,“那个是坏人,该杀。你不是当皇帝的吗怎么优柔寡断的?”
难不成就准他们恶心人,还不准报复回去了?
秦宴被她拍得一愣,抓着她的力道下意识地松了些。
他看着自己手背上那个淡红色的小手印,再看看柚柚那副理所当然的表情,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也不用他说什么。
柚柚困得受不了了小脑袋一歪就靠在他臂弯里睡了过去。
感受到手臂一沉,他原本悬着的心也终于落到平地上。
疼倒是不怎么疼。
就是很新奇。
很久没挨过打了。
但这次挨打跟以前也不一样。
他非但不觉得恼怒,反而从心底漫上一股奇异的痒意,顺着血液一路蹿升,最后在心脏的位置轻轻地挠了一下。
有点不舒服。
好吧,也不是不舒服。
那是什么感觉呢?
福安在旁边已经吓得魂飞魄散,恨不得当场去世,免得明天就要因为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而被陛下灭口。
可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没有降临。
秦宴只是沉默地站了许久,然后,他象是终于消化了这件事,居然低低地笑了一声。
那笑声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愉悦。
福安偷偷掀起眼皮,只看见自家陛下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,让怀里已经睡熟了的小人儿靠得更舒服些,那动作,比对待稀世珍宝还要轻柔。
欣慰的同时,福安又不免祈祷,希望小殿下的亲生爹娘是两盏省油的灯。
陛下也受过分离之苦,自然做不出那等强抢别人家孩子的事。
已经派将小殿下带来的云螭宫的人回去寻她爹娘了。
只是这正主要是回来了,陛下该怎么办哟。
福安愁得脸都皱巴了,只能胆战心惊地跟在“父女俩”身后。
长长的宫道寂静无声,两侧宫殿的黑影沉默地矗立在夜色里,象是一头头蛰伏的巨兽。以往走在这条路上,秦宴只觉得无边无际的空旷和死寂,可现在,怀里多了一个小小的温热的生命,连带着周围的环境看着都喜人了。
到了寝殿门口,守夜的宫人想要上前行礼,被福安一个眼神给制止了。
可别吵到了小殿下。
秦宴想叫人把柚柚带去偏殿。
可小家伙睡得正沉,小手还死死地攥着他的衣襟,脸蛋在他怀里蹭了蹭,嘴里还发出一声满足的呓语。
秦宴低头看着那张毫无防备的睡颜,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,可爱得让他心头发软。
他忽然就不想把她放下去了。
就这么抱着,好象也不错。
这个念头一出来,就再也压不下去。
他干脆就抱着柚柚,在床沿坐了下来。
“福安。”
“奴才在。”
“去,把偏殿里那张软榻搬过来,放在床边上。”
福安一愣,随即反应过来,连忙应道:“是,奴才这就去。”
陛下这是打算让小殿下睡在旁边,自己守着?
福安一边腹诽着陛下这过分紧张的模样,一边脚下飞快地去安排了。
很快,一张宽大舒适的软榻被几个小太监悄无声息地抬了进来,安置在龙床之侧。
秦宴这才小心翼翼地将柚柚放在了软榻上,又替她盖好了被子。
原来有一个孩子竟然是这样的感受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