突如其来的胜利,并没有带来预想中的欢呼和狂喜。
当确认敌人真的退去后,那紧绷了五天四夜、几乎已成常态的神经骤然松弛,带来的不是兴奋,而是令人几乎瘫软的虚脱。
紧接着,那被死亡威胁强行压抑了许久的悲伤,如同终于冲垮了堤坝的洪水,瞬间淹没了全城。
还活着的人开始发疯似的查找自己的亲人、邻居、战友……找到的,相拥而泣,语无伦次地庆幸着劫后馀生。
找不到的,则红着眼睛,如同行尸走肉般在堆积如山、已经开始散发异味的尸体中疯狂翻找,一旦找到,便爆发出撕心裂肺、令人闻之落泪的哭嚎。
丈夫失去了妻子,父母失去了儿子,孩子失去了父亲……整个绥德州城,没有胜利的喜悦,只有一片哀鸿遍野!悲声震天,比之前战斗的喧嚣更让人心碎。
秦思齐站在残破不堪的城头,俯瞰着满城的悲恸,听着那此起彼伏、汇聚成悲怆河流的哭声。
他理解这种悲伤,他甚至渴望能添加其中,为所有战死的秦氏族人,为每一个牺牲的将士,放声一哭。
但他不能。
他告诉自己,秦思齐,你不能这样下去。悲伤会摧毁刚刚凝聚起来的、脆弱的民心,会让这座付出了如此惨烈代价,才得以保全的城市,从内部崩溃。必须做点什么,立刻,马上!
来不及为自己失去的族人悲伤,甚至来不及再去详细探视重伤的秦思武和秦实诚。他必须立刻行动,把城里人从这种绝望的、足以瓦解一切斗志的情绪中带出来。
秦思齐立刻下令,紧急召集城内所有幸存的士绅、土豪、商贾。
这一次,与以往任何一次召集都不同。不需要任何威逼利诱,甚至不需要秦思齐开口陈述利害、鼓舞动员。
这些往日里精于算计、锱铢必较的地方头面人物,亲眼目睹了这五日来的地狱景象,亲眼看到了秦思齐和守军是如何用血肉之躯,一寸寸守住城墙,如何用生命捍卫了这座城,也保住了他们的身家性命。
他们比普通百姓更清楚,如果没有秦思齐身先士卒的坚守,没有那些战死的军民前仆后继,他们现在早已是部落联军的刀下之鬼,多年积累的财富也必将荡然无存。
当秦思齐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,用沙哑的嗓子刚说了句:“诸位……”时,下面便齐刷刷地跪倒了一片。
钱员外老泪纵横,率先喊道:“秦大人,您什么都不用说了,我等知道该怎么做!守城将士用命,大人您更是……我钱家愿捐粮五百石,银一千两,抚恤伤亡,重建城池!”
“我张家捐粮三百石,布匹百丈,协助安置妇孺!”
“我李家捐银八百两,并出所有工匠、徒役,协助修复城防、房屋!”
……
他们争先恐后地报出捐赠数额,唯恐落后于人。
秦思齐要的就是这个效果。没有虚伪推辞,直接接受了捐赠,然后,利用这些迅速汇集起来的资源,开始着手进行他心目中此刻最重要的一件事。
将无尽的悲伤,转化为重建家园的力量;为牺牲正名,为幸存者注入活下去的希望。
他亲自带人,在城中原本最繁华,如今却一片狼借的广场上,指挥搭建起一座简易而庄重的高台。
将缴获的部分敌人旗帜、破损的兵器铠甲,堆积其上,作为胜利和牺牲的见证。
然后,站上高台,面对着下面聚集过来的,依旧面带悲戚,眼神茫然的军民百姓。
用尽全身力气,将那沙哑的声音提到最高,向着四面八方传播开去:
“绥德城的父老乡亲们!兄弟们!我们赢了!我们守住了我们的家!”
“看看你们身边,看看这座城!这胜利,不是凭空得来的,是你们!是你们每一个人的父兄、子弟、邻居,用他们的鲜血,用他们的生命,一寸一寸换来的!”
指着高台上那些敌人的旗帜和残破兵器,声音愈发激昂:“他们!不是白白死去,他们是英雄,是为了保护我们身后的父母妻儿,为了保护我们祖祖辈辈生活的这片土地,为了我们脚下的绥德州而战的英雄!”
“他们的名字,将被一笔一划,刻在最高的石碑上!他们的功绩,将被一代一代,传颂下去,永世不忘!”
紧接着,他的语调从激昂转为一种沉稳的、充满希望的号召:
“而我们,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,身上寄托着他们的希望!我们要带着他们的那份,更好地活下去!擦干眼泪,抬起头颅!用我们的双手,重建我们的家园!让我们的绥德州,比以前更加强大,更加坚固!让所有敢来侵犯的敌人,都看看,我们绥德人,是打不垮的!”
他宣布,州衙将联合所有士绅捐赠,立刻开始行动:将所有战死者的名字详细登记造册,公开张榜,并宣布将创建忠烈祠,让所有牺牲的英灵永享香火祭祀。
同时,立刻打开官仓和捐赠的粮秣,公平分发粮食,确保无人挨饿,妥善安置伤员,优抚阵亡者家属。
在秦思齐极具感染力的言语引导,和这些实在,迅速落到实处的举措下,城中的悲声渐渐平息下去。
一种劫后馀生的庆幸,,以及一种必须活下去,必须重建家园的强烈决心,开始如同初春的溪流,在人们心中汇聚,逐渐取代了那几乎要将人吞噬的纯粹悲伤。
百姓们开始互相搀扶,清理废墟,领受粮食,照料伤员。填埋焚烧城外的敌人尸体。
百姓意识到,他们参与并赢得了一场伟大的保卫战,他们是幸存者,是胜利者,是值得骄傲的英雄!这种集体身份的认同和使命感,成为了支撑他们走出阴影的最重要力量。
就在秦思齐忙于安抚人心,处理千头万绪的善后事宜之时,一名亲兵快步来报,马犇指挥使撑着尚未痊愈的伤体,亲自来到了州衙。
秦思齐立刻迎了出去。只见马犇在两名亲兵的搀扶下,站在院子里,脸色依旧苍白,嘴唇干裂,胸腹间的伤口显然仍让他行动不便,但他那双原本因受伤失血而有些黯淡的虎目,此刻却异常明亮,里面充满了复杂的情绪。
看着同样疲惫不堪,眼中布满血丝,嘴唇干裂起皮,却依旧挺直脊梁,在处理各项事务的秦思齐,嘴唇动了动,似乎想说什么感谢的客套话,或者赞扬的场面话,最终因为伤势,动作有些别扭的抱了抱拳发自肺腑地说出了三个字:“多谢了!”